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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岂知聚散难期

时间:2023-11-23 02:44 来源: 作者:网络 阅读: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并不是依靠真相活着,而是依靠记忆呢?

《甜蜜蜜》是关于背井离乡的群体影像记忆。 电影《甜蜜蜜》的开场,黎小军带着行李独自一人来到香港。这个城市虽陌生,但是它的繁华触手可及;它迷幻,但它充满无限可能。仿佛下了火车后,任何人只要登上那一部电梯就可以抵达它,抵达从地下到地上的转换。

这是每一个迁徙的人对一个城市最初有的体悟。为什么来?因为它代表了更好的生活,更多的机会,也代表了更多的危险。而荧幕上给我们的也正是城市琳琅满目的迷幻,华灯初上的美景。



初来乍到的黎小军,滑稽地穿着借来的西装出现在混乱的生禽市场应聘工作。作为一个内地有活力但不懂规则,对香港充满新奇向往的异乡人,他不懂得畏惧任何注视。他给未婚妻家书中写到:“亲爱的小婷,我已经找到工作,是干运输的,一点都不辛苦,每个月有两千多块,还有勤工奖。” 画面对应出现的是黎小军在瓢泼大雨中骑着自行车,车篮里放满了宰杀好的家禽。当他的身后出现一辆真正干运输的人的车辆时,观众会觉得黎小军辛酸又好笑。打肿脸充胖子的他如此表达,出于对这座城市的向往。
这让我想起了王小波:“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无所畏惧,自然如同王朔的《动物凶猛》一样茂盛。黎小军对这段经历没有怀疑或是回避。因为他在香港。在这个场域里,因为他年轻,所以他的生命有着无限可能,饱满而鲜活。除了在异乡,需要抱团取暖以外,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李翘会爱上黎小军的原因。



广州来的李翘,身兼数职,在麦当劳、补习中心、花店等工作中来回切换。她在意自己的身份,在意别人知道自己不是香港人,生怕金店里的店员知道自己的工种等等迹象,都显示出了她在这个城市里的虚荣和胆怯。她见缝插针的工作,在黎小军的自行车的后座上,是唯一可以抬头张望这个城市的时间。她被他的单纯质朴和生命力所吸引。他们在这个城市的欲望很简单,就是活下去,然后留在这里。但他们的分别又是注定的,黎小军始终无法懂得她的欲望,不懂得她多么想在这个城市里体面地活着。
那一年看《甜蜜蜜》,是我出国留学的第五年。这部1996年的电影,在不同的时间里仍在上演。身边见过太多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和爱人,因为现实原因在异乡分离的故事。这是这部电影能够深入人心的地方,它早已经摆脱了地域和时间的限制,变成了背井离乡人群的群体记忆。



后来再看《甜蜜蜜》,打动我的不再是他们怎样打拼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了。反而是那个我从前没太关注过的早年就移居香港的姑姑。我想,这个是电影双重线索中最轻却牵动全剧,让整个剧情生辉的一笔。羊毛小卷,彩色眼影,她的出场像王家卫《重庆森林》里的金发女郎林青霞,不同的是那位金发女郎的暮年之时。
她总是穿着睡衣出场。这里,我们暂且不探讨睡衣背后的象征意义,但也因为这一服饰,从一开始姑姑活动的场所,她可以被允许存在的空间,就被限制在香港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在这个空间里,黎小军叫她姑姑,她说:“叫我Rosie。” 她的前世,那段关于内地的名字开始,就被她否认了。
黎小军进到姑姑的房间,姑姑墙上贴满了巨星威廉·荷顿的照片和剪切的报纸。姑姑拿出一套西装给黎小军,她说你记得去洗干净后拿回来,他还会来找我要的。小军问是不是姑父,姑姑怯生生地点头,轻轻地说了声:“威廉。” 轻轻的一个动作,交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交代了她对他的亲近、仰慕与克制。在这个狭窄的破败的空间里面,她一直在等待那个人。甚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经常清洗这件西装使它保持原貌。



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或许正是因为姑母当下的境遇,人们对超越种族、阶级、家庭背景、体态样貌的相恋,不仅是觉得离谱,还觉得可笑,一个贫民窟里的女人,每天和妓女住在一起,哪里有机会接触到威廉·荷顿,何谈相爱呢?
当黎小军身穿笔挺的西装跟着邻居去嘈杂的菜市场面试时,邻居说:“你姑母真的很疼你,她把醉猫的西装也给你穿。” 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的发生是真的。他继续说:“什么威廉?你姑母迷恋威廉荷顿迷到快疯了。有个晚上,她在荷李活道上碰上个醉猫,便对别人说他是威廉荷顿。”从那时起,在黎小军和观众的眼中,姑姑几乎是疯癫的象征,类似于痴人说梦,是这个有秩序有条理的社会里偏离的存在,因为她的记忆和群体记忆出现了不符。



电影叙述后期还有个细节,更加深了姑姑记忆的荒诞。 有一天姑姑问在学英文的黎小军:“写情书呢?学会英文将来帮我写信给威廉吧。” 姑姑甚至连英文都不会说,语言都不通,当初怎么和威廉·荷顿交流的?最终这一切只能解释成,威廉荷顿是她对美好爱恋痴迷的臆想。



后来姑母生病了。在破败的房间里,姑母不停地咳嗽,黎小军给姑母倒了杯水,谈到那天在电影里终于看到了威廉·荷顿,她的凝重的情绪慢慢舒展开,回忆起当初与威廉荷顿的相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香港拍《生死恋》,有一天我专程不上班,去旧山顶医院看他拍电影,后来他请我去半岛吃饭。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半岛。” 在病重之时,对威廉·荷顿的回忆反而加深,不得不让观众遗憾姑母此时已经病入膏肓,记忆更加错乱了。
当黎小军再次回家,推开门,看到姑母躺在床上摊开的手。她一直喂养的小狗Lucky守在已经病逝的姑母身边。姑母的遗书里写道:“小军,我在香港只有你一个亲人,如果我死了。这房子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了。我一辈子值钱的东西,全部在这个箱子里面。我一生最开心的那天,就是威廉带我去半岛吃饭。我乘他不觉,偷了我们用过的刀叉杯碟。现在偶然拿出来看一下依然是很开心的,可能威廉早已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可以了。而且,现在我那么老,那么丑,他不来找我也是好事。” 小军打开姑母信里说的木箱,里面放着姑姑去半岛吃饭的菜单,还有那张写着“半岛”的折叠餐巾,餐杯、别的餐具,还有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挽着威廉·荷顿。



对于这一次观影,似乎就是伴随着姑母的离去而结束了。关掉屏幕,我不知道作何感。当知道那些故事的人都已逝去或者离开,或者忘记;当这些记忆不再被共享,当它也无法借助物体承载记忆的时刻,那就是对那段经历的彻底否认吗?我们究竟如何证明我们曾经所经历的事件存在过?或是从不自我怀疑那些细节的真实性。
帕慕克写《纯真博物馆》的时候,构筑了一个广阔的自我记忆世界。当芙颂消失,凯默尔开始收集芙颂的一切,胸针,钢笔,手帕,别针那些曾经芙颂触碰过的物件。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广场某个拐角深处的居民楼上,为她,为这部小说建立了一个博物馆,存放她所有的物件,那些时时刻刻停驻的手表上的刻度时间。凯默尔寻找她,等待她时抽的一共4213个的烟头,都完整地永远地保留在伊斯坦布尔的这座小阁楼里。



这些物件在某个维度上还原了芙颂,将芙颂的时间永远的禁锢在了那里,即使物件重构讲述以后,她依然证明着一个永恒的存在。就因为此,实际的芙颂的存在不再变得重要了。凯默尔的记忆依靠物质和故事,变成了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不可磨灭的记忆,即时间的存在。
凯默尔和《甜蜜蜜》中的姑母做的是一样的事。关于过去,我们总执着于事实的真相,在不可被更改的时间里挣扎,甚至感到痛苦。或许帕慕克和陈可辛所要告诉我们的关于艺术的奥秘也在于此,那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并不是依靠真相活着,而是依靠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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