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大张伟,才为仨瓜俩枣穷开心
文 荷西帕
就像他备受夸赞的金句:每回炸肉我都感觉,油在给肉鼓掌。有人觉得这种看世界的天真,可以让你永远相信大张伟创作的虔诚。
“这首歌是让我觉得音乐可以有态度,也是让我总是无法去做大多数人觉得好听的歌的开端。”
爱上了直播的大张伟,在他那间幼儿园装修风格的编曲室里,自顾自地分享着记忆里90年代迷人的自由市场。
那时候,年轻的大张伟总是去自由市场的书店,看他买不起的九块钱一卷的阿拉蕾和七龙珠,闻着书店边上同样买不起的一块五一串的电烤羊肉串的香气。
突然间,再旁边的音像制品店里飘出一句歌词,竟然超出了他的想象:“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
“嚯,原来歌不止可以抒情,还可以这么写。”
大张伟的“玩具间”。
这首《星星点灯》就这样伴随着他,从转不开身的小书店唱到了转不开身的编曲室里面。
我们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在舞台上散德行、接下茬、蹦迪的大张伟,习惯了夸他撑起了内娱综艺,夸他双商爆表、干净通透、人间精品的文章每年都够出一本论文辑。
甚至在他三番五次地说“真不觉得自己年轻时候的歌有多好”之后,老花儿乐队的粉丝们也默默放弃了“在大老师的硬盘里其实偷偷藏了好几个T的新歌,但是不能给我们听”的臆想。
在出道20周年的演唱会上,又挂起了花儿乐队第一张《幸福的旁边》的巨幅封面。/@大张伟
所以,当看见这个脸上贴满莫名其妙的皮卡丘、小白马、烈焰红唇和独角兽的直播间贴纸的大老师,莫名其妙地半小时半小时地跟你分析“某个时期日本流行歌的和弦都是这么编”、“这个crash的这个声儿永远不在第一拍出”的编曲奥义时,你就会觉得:
我听不懂,但我好像也感受到电烤羊肉的香气、小人书的快乐和热爱的味道了。
一个人的热闹,如此美妙
大家都知道大张伟是碎嘴子,还容易结巴。但凡有他的节目,别的主持人工作都被“剥夺”,只剩他自己连珠炮似地打印着金句。
到上个月为止,今年大老师在综艺里已经出现了47次。引起了内娱为何出现“用工荒”的反思。
他在脱口秀节目里拿冠军,在探案节目里讲脱口秀,在搞笑艺人选秀里励志,在模仿类节目里追星……
“烂梗”之王。
大张伟可能早就战胜了早年的噩梦,那时候他最怕没有工作,怕人们会忘了他。但是现在,他已经把自己的脸,贴在了每个斯坦尼康摄像机跟前。
不但如此,作为优秀的舞台表演型歌手,每到传统佳节来临之际,他那些“听着都差不多”的广场舞神曲,也全都按时到来,一次都没落下。
好奇的网友就问,大老师是怎么实现时间管理的?
于是,不忘在短视频平台上也疯狂营业的大张伟快问快答道:“努力呢只能做到更好,拼命才能够成功。”
“时间管理”的终点。
“这些都不重要。”大张伟接着说,他马上又切换到更多“陪我洗澡的小鸭子有几只?我现在都换小熊了”这样的无厘头中去了。
这句“不重要”,简直是大张伟的处世格言和自我安慰的良药。
在最新的综艺《谁是宝藏歌手》里,他颇有些自豪地问观众,今年贺岁档最红的电影《你好,李焕英》的片尾曲是谁唱的呀?
回答他的是台下的一片沉默。
“我真的比很多音乐人努力很多很多倍”,但是他没办法在乎。在自嘲了几句“人生的挫败”之后,片尾曲演唱者大老师又说了句“不重要”。
”不重要。“/《谁是宝藏歌手》
大张伟觉得中文歌词中励志的巅峰,就是郑智化《水手》里的“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人难过的都会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但是没有为什么。”大老师说。
确实,大家都知道大张伟是个歌手,是个15岁入围金曲奖的有想法的歌手,是个把自己的人生活成朋克作品日夜写歌的歌手。
但同时,这些动人的名声却并没有给他的创作,带来认真的关注。
只有回到编曲的花花小屋,他才会调整着他的宝贝设备,满足地跟你说:“我最喜欢李焕英片尾曲这个歌的就是那三句‘嗯~嗯~嗯~’。非常感动的地方在于我给贾玲发过去之后,她最喜欢的也是‘嗯~嗯~嗯~’。”
“喔!她明白我在干嘛!”大张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大张伟一直觉得祈祷这个词太重了,但是用在这里正好。/《世上最美好的祈祷》
这首歌写值了。当电影中的情绪投射到自己身上,大张伟感慨,每当你想去了解自己的父母在家庭角色之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多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嗯嗯嗯”敷衍过去了,所以“嗯嗯嗯”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亲情的一切,而语言是永远辞不达意的。
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敢到能把人生放到一部电影或者作品中去,所以面对《李焕英》这样的勇气,他得格外真诚。
整天说不给别人写歌的大张伟终于食言了。他不仅主动开工,还在歌曲的每个角落里雕琢,不管别人觉得有没有道理,都要藏进自己的观察和设计。
“一个人感情非常浓烈的时候,他其实是语无伦次的。他会结巴,会总是用同一个词。”因此在这首延续着电影情绪的歌中,大张伟用了一系列同音字,唱起来又刚好在同一个音上,创造出喘息的、浓烈的情绪。
一点小巧思。
大老师搭建歌曲的方式,就像一个拥有特殊联觉的人,拼命想让你看到他所见的东西。
把情绪具象为场景、把故事总结成颜色,节奏就是图像、语言就是音效。
就像他备受夸赞的金句:每回炸肉我都感觉,油在给肉鼓掌。
有人觉得这种看世界的天真,可以让你永远相信大张伟创作的虔诚。
一开始当大张伟告诉你《嘻唰唰》也是一首悲伤的情歌,因为他每次“都像划拳般恋爱”的时候,你觉得惊了,居然还可以这样?但是后来你发现,他就是这么写歌的。
大老师总嫌没人跟他讨论这些音乐设备。
他为《世界上最可爱的歌》设计了最可爱的小狗的叫唤声拼出的和弦,副歌里每句都不同的编曲,就是你做白日梦的脑海中蹦出的万千幻想;
他在《酷盖》里设计出一种空间的纵深,突然的安静是酷盖的逼近,所谓的“拉麦”既是摩托车跑圈的阵阵呼啸,也是酷盖带给人忽远忽近的眩晕……
不管认不认同这些巧思,听过大老师热情洋溢的文本细读、编曲解析小课堂之后,总有一刻会忽然觉得,“嚯,还真是有点意思”。
“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不久之前,大张伟模仿窦唯的表演,被认为除了长得不像之外,其他的都拿捏了。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九十年代。
《黑梦》是大老师买过最多次数的唱片。/@大张伟
看着花儿乐队和大张伟一路走来的人们一定都记得,大老师从前是怎么给国内摇滚乐“判死刑”的。
在被他影响的一代代音乐人还在迷恋《静止》的时候,他就开始用《嘻唰唰》的钱声儿,打断了国内第一支未成年摇滚乐队的未来。
在地下乐队还死撑着不出唱片,谢天笑还在砸吉他的时候,他就说在这个市场经济的时代里,你不去做市场化的音乐你还能干嘛?
别怀念过去了。/《凤凰网·非常道》
“大家都认为这个事情越吃不上饭,就说明这个人越厉害。我就觉得呀,幸亏我没那样,要不太麻烦了。”
放弃摇滚的大张伟开始越来越自洽。把吊灯似的西装、豹纹的背心和半永久的裤衩一件件穿到身上之后,朝阳智慧少年就长成了人间精品。
唱着《静止》的吴青峰。
郑钧越是调侃“大张伟和音乐圈一毛钱都没有关系”,综艺大佬们越是说“大张伟老师是艺术家里面天赋特别好,又想得极其通透的人”。
过去大张伟觉得成功艺人的三个指标是:上春晚、开演唱会和上可乐罐。他早就做到了。
但在去年的纪录片里,他说的话还是跟09年花儿解散的时候那首哽咽的《我们能不能不分手》一样。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他。
这也是花儿乐队的第一场演唱会。
从2018年开始,长期的焦虑和失眠让他每天醒来都会流眼泪。大老师觉得自己已经拥有很多了,他没有资格痛苦,但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已经成年很久了的我们不用怀疑也都知道,人们的生活就是有所掩饰。写出这句歌词的大老师,也不能例外。
所以大张伟终于在面对自己的粉丝时承认:“到了36岁的时候,我真心觉得自己心里很扭曲,我以前不承认这一点”。
我发现人们的生活,有所掩饰。/纪录片《那些都不是我》
其实大家也可以想象,把自己活到摇滚另一头的大张伟,不管在人前是个多无情的金句打印机,悄没声儿享受的还是从前那些被听卷的磁带。
比如《乐队的夏天》第一季的时候,大张伟竟然带着些期待、带着些卑微地问马东:“后面如果我还能来这个节目,我能演一回吗?”
他最终在那个表演机会里,以一曲《破灭》挥洒了“鲜血”,来填补这虚无的世界。
比如模仿窦唯那天在微博上发的小作文里写道:“自己的刻骨铭心在别人那儿是早已遗忘,这么不可思议的创作,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此,在自己最后的自由空间里,大老师总是忍不住地要带着大家看偶像。
“你都不知道他学谁,简直是神来之笔。”在直播间里转播完窦唯的《高级动物》之后,他发出的赞美还像是第一次听这首歌一样。
接着他坐在老板椅里从头到尾蹦着迪唱完了《明天更漫长》,嘟囔着:“从这里阴郁突然变得明亮,但完全变得就是对的。”
另一次讲的是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就是这首歌让当年的大张伟猛然发现,除了港台情歌那些“我爱你”“我恨你”“让我欢喜让我忧之外”,感情还能这么写。
他弹了三四遍“特别特别酷”的前奏还没有开始唱,停下来开始感慨,中国的观众朋友从来不在乎前奏这件事,很多国外音乐节的时候,歌根本还没有开始唱,前奏一响全场大合唱。
“那才是对编曲的人最大的赞美。”
全能偶像。/《明星大侦探》
还有让人觉得“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就像弹你脑门一下”的崔健的歌词,还有唱一遍就能让非常不高兴的大张伟稳定情绪的郑钧的《路漫漫》……
大老师扯着绿茶饮料的吸管乐开了花儿,来回地转着椅子,使劲拍巴掌。
“对不起啊各位,让你们跟我听了这么久我喜欢的歌。好,我们现在开始来唱《穷开心》。”大张伟总结道。
但他从前也说过,《穷开心》也是他的里程碑。
其实,搞笑比帅更有价值
花儿乐队还没解散的时候,大张伟就曾在采访中说,很多乐队为了提价而故意减少演出场次,但他宁愿一万块钱的演出演一千场,也不愿一千万的演出只演一场。
即使是“因为国情和家境自废武功”解散花儿乐队的时候,大张伟最在意的也是台下的观众。是那些捂着耳朵逃避音乐的动作和疑惑甚至厌恶的眼神,让他最终下了决心。
在做一个“仗着他喜欢音乐而被欺负”的人和做一个“没有理想不不伤心”的人之间,所谓人间通透的大老师,选择去勤勤恳恳地耕耘后者的人设。
但有些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在大张伟眼里,能让大家高兴的可能才是好的艺术。只不过从摇滚转向流行转向电子乐之后,他得讨更多人的喜欢了。
有人感慨大张伟生不逢时,但他觉得“同情是最大的歧视,悲伤也是”。他在意的,就是别人的高兴和喜欢。
更多人觉得大张伟穿成节日花灯在台上跳健美操是一种“背叛”。但你也不能否认,不论是《向我开炮》、《稻草上的火鸡》的反思和自我意识,还是《穷开心》、《阳光彩虹小白马》的充沛和欢乐,想要表达和引起听众共鸣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
费劲心思,能不能让人喜欢?/@大张伟
如果做艺人有一个“最值得”的时刻,那大张伟能想起来的是,有一次在飞机上,后面一个小朋友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果汁分你一半》这首歌都特别开心。
照着这个把所有世上所有“开心”都叠在一起的路数,大老师写出了《阳光彩虹小白马》。
这是他在跟着贝尔·格里尔斯去冒险的过程中崩溃的时候,最希望能成为的完全没有痛苦的样子。
“心需要你哄它”,穿着粉色独角兽战袍的大老师在聚光灯下跳着操,他的制作人程振兴在纪录片里却说,看到这句词的时候就懂了:“他可能真的时刻都需要拍拍自己的心,跟自己说,没事儿。”
带着痛苦一起玩。/纪录片《那些都不是我》
大张伟本来就话痨,在歌里他更是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反反复复地对大家、对自己说:“那都不是事儿”(《穷开心》),“唉声叹气根本不值得”(《嘛呢!》),“擦掉一切坏记忆的细胞”(《我脑海中的橡皮擦》),“愁又解不了愁”(《世上梗最多的歌》),“我不能打败的我都see you never”(《每天起来唱一遍》)……
就这么娱乐着大家,安慰着自己,大老师走到了未曾想过的20周年演唱会的舞台上。
有很多个在舞台上的瞬间,大老师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圆满了,所以又要开始发愁,因为他必须再去寻找下一次的圆满。
那些都是我。/纪录片《那些都不是我》
大张伟确实还有很多梦想。在GQ的采访中他曾透露,他还想给Katy Perry和Beyonce编歌、去夜店当DJ、去美国发电子音乐,还有开演唱会。
无数目标的驱动不仅让人从来停不下来,还让你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成”,所以“什么都没干”,只能再一次投入进新的一万件令人失落的事情里头。
长久地从事一项庞大而复杂的事业本身就是一件消耗意志的事,如果不是过了头的偏执,恐怕早就难以坚持。
所以回过头来,最大的偏执,还是只有音乐。
当世人都觉幼儿园风的《阳光彩虹小白马》,突然由民乐演奏家和比较完整的乐团编制一起演奏出来,还呈现出一种和谐丰富的时候,大张伟难得地放弃了语言,让眼中的在意直白地流露。
当一档名声不大的综艺停播好多年之后,他也仍不忘在直播间里再唱起蒙族小朋友教他的,草原上骏马头戴的缰环碰撞着唱响的《希格希日》。
当然,还有更多他无法割舍的北京小曲和云南小调。
如果舞台上色彩、情绪、音量的永久饱和是大老师希望呈现的主动选择,那么歌曲角落里的钻营的和私人空间里的分享,同样是他形容为一种“赠予”的无法割舍,和真正的快乐。
大张伟和新裤子乐队的彭磊在去年跨年的时候合作了一曲共同创作的《我们羞于表达的感情》,被大家津津乐道,立为典型。
仿佛是“岌岌无名”的小众乐队的守望者和“名声大造”却委身娱乐的叛逃者,多年之后的相望。
彭磊后来在综艺节目《奇葩说》里说,觉得这样一首自我表达的歌“娘”,但“他(大张伟)老觉得,得让大家理解。”
大张伟在《乐夏》里反倒给彭磊鞠了一躬,觉得像新裤子这样的乐队来综艺节目是一种悲哀,他希望彭磊可以一直摇滚下去。
彭磊在微博上宣传这首歌的时候摘出的句子是:“如果结局能够是喜剧,让我怎么哭都可以。”相比之下每天在台上疯的大张伟选的却是:“浪终归息,由不得我和你。”
每次《乐夏》里出现年轻的摇滚乐队的时候,弹幕里总是问,大老师你看到你自己了吗?
但这么多年以后,当走上不同道路的彭磊和大张伟,勾肩搭背地在台上蛄蛹,然后拥抱的时候,他们羞于表达的、但仍在时刻表达的感情,也许真的没有这么不同。
对很多人来说,大张伟十五岁时横空出世的《静止》就是他才华的全部了,对有些人来说,《花》、《泡沫》或者《挪威森林》只能被奉作歌单里永远的白月光了。
但归根到底,喜欢《静止》和喜欢《阳光彩虹小白马》所喜欢的意义,也并没有这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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