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伊能静:我承认参与过制造女性焦虑
即使出道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伊能静在真人秀综艺节目的表现,音乐节LIVE演出,以及关于女性、家庭与爱情的想法,依然频频引来关注,围绕她的话题总是久久不绝。
这些讨论既带来了“流量”,也不免有许多争议,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终于抵达了“人生中被黑的巅峰”。伊能静曾经说,自己能够走到今天靠得是“反省力”,而她的高关注度恐怕也与此有关。毕竟念稿式回答常常安全但乏味,一个常常自省的明星多少会看上去像是娱乐圈的“叛逆者”,从而引人注目。
作为少女偶像,伊能静回忆自己也曾是“讨好型”人格,因为早早地进到一个商业价值体系里,她深知 “被喜欢”是最重要的。而如今,在历经千帆之后,她更在意的则是由内而外的自我检视。
最近,伊能静在西瓜视频的节目《2021有一说一》中亮相,走上街头面对几十位焦虑的父母,伊能静分享了自己的生活思考与育儿心得,让思想也作为艺人的作品,展现同样的能量与关怀。
本期节目,我们邀请到了伊能静,听听她一路走来的所思所想。
内容节选
“事业和家庭怎么平衡”是个伪问题,男人不该成为“诈尸型爸爸”
郝汉:其实事业和家庭怎么平衡是一个挺陈旧的问题。我记得你之前说这个问题本身其实是一个伪问题,特别是当它对女性提出的时候。这要怎么理解?
伊能静:我觉得它确实是个伪命题。它不过就是人在所谓的自我,经济来源或成就感,与对小孩天然的爱中做取舍,在那些疲于奔命的时刻和精准去做选择的时刻间做取舍,最后好像换来了一个活得挺优雅的,把孩子照顾得挺好的,工作做得也不错而已的评价。而且我常会开玩笑说这个问题常会问女性,但很少问男性。
余雅琴:参与社会观察,输出有实际意义的观点,这可能是西瓜视频《2021有一说一》邀你以妈妈而不仅仅是艺人的身份参与节目的初衷。我们也知道有一段时间,其实你退回到家庭当中,然后工作也相对来说比较少了。在常年保持高曝光度的状态下,突然回归家庭照顾小孩,你会不甘心吗?
伊能静:我的答案可能会让大家意外,我不是很留恋名利、特别恋战的那种人。因为我知道不论哪一份工作,在拥有这个工作的时候,你是要付出的。不仅是艺人,包括我身边的小伙伴们,他们也为工作付出了很多。我当时选择回归家庭的时候,主要是因为在这个行业做了30年,我已经感觉到倦怠了。当时我的年龄也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年龄,倦怠感是让我回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当时我对这个工作不再有热情,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想要永远赚更多的钱,拥有更多的名利跟掌声的话,他就会永远要不够。
所以,我觉得在那个时间点,与其说是一个回归家庭的选择,不如说是家庭推动了我内在的那个东西,让它更早更具体地浮现出来。我没有焦虑感,我感谢老天爷,感谢秦先生能够一起去帮我分担生命里非常多的喜怒哀乐,共同面对柴米油盐。我当时其实是非常清醒地做了这个决定,而且非常享受那五年的家庭生活。正因如此,我现在有机会去分享当时当全职妈妈的一些状态。
伊能静参加综艺节目《2021有一说一》。
郝汉:刚才静姐提到秦先生,我记得你在西瓜视频《2021有一说一》节目里有个有意思的说法,你说父亲不应该成为“回家旅行的爸爸”。这怎么理解?
伊能静:我先生工作比较特殊,他总是行李箱带回来,隔三天拿着行李箱就要走。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他愿意。可是,我希望大人一定要让孩子知道你在尽全力地参与这个家庭,而我认为参与家庭不只是在物质的支持上,更多其实在心的支持上,男性也需要被问能不能把家庭跟事业平衡好。
现在很流行一个说法叫“诈尸型爸爸”,爸爸平常玩手机,不闻不问,突然比如说孩子功课不好了,爸爸就弹起来说:“这书怎么念成这样了”,说妈妈“孩子都没教好”,然后接下来又开始玩手机。最近我在做几档综艺都接触到一些职场妈妈,你能够感觉到她们急需另一半的协助。
我认为,家庭利益的最大化是两个人的责任。利益、不只是物质上的利益,同时也在于未来小孩对这个社会有没有正面影响。所以,我不会去惯我先生,他如果说我已经很累了,那怎么样?我会非常严肃地要求他必须参与“当父亲”的部分。
伊能静、秦昊与女儿合照。
“你工作太拼,不顾小孩”“你怎么能当全职妈妈”,这两种指责,我都经历过
郝汉:有人说,在婚姻家庭里,大家普遍认为“好爸爸”往往是有时间陪小孩玩的爸爸,但是妈妈总是要承担实际的繁重的照护工作,才能被称上“好妈妈”。你怎么看待这种传统意义上对母职的社会期待?
余雅琴:对,好像在传统叙事里面,大家对于母亲抱着一个特别高的期待,常用“伟大”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所以我觉得在街头访谈节目里,你作为公众人物对着公众讲的那些内容,其实挺需要勇气的。
伊能静:因为我的确年龄是比较长一些,所以我来自于传统的教育,我的妈妈或我所接触到的社会环境,人们对女性的赞美,在我的青春期,那就是一个最高的标准。我会开玩笑说我在经历不同的时代,我看到了好多的不同标准。我也在整理不同的标准,并且去理解不同的标准。
我简单举例,我大概30出头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孩子,然后我当时出来工作,人就会说,“你怎么把孩子丢在家里?你这妈妈怎么当的?谁来照顾小孩?我的老天爷,你太可怕了,你把孩子丢在家里出来工作!”可是到了现在,我记得在我当全职妈妈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说,我正在做全职妈妈,然后就有人说“我的天,你居然在家里带孩子,你不出来工作?你的自我呢?”因为我两个孩子年龄差距很大,所以我非常碰巧地我就经历了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批判标准。
作为两位小孩的妈妈,伊能静在音乐节LIVE现场仍活力不减。
后来,我非常冷静的去看待所有事情之后,我觉得其实我们需要共同理解的是妈妈自身的选择。如果她要回归家庭。除了社会支持之外,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对方家人的支持跟来自他先生的支持。如果她选择要回归职场,我觉得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现在我就不会带着某一种特别倾向的价值观在这件事情上做判断。
我知道你们所说的,把妈妈捧得这么高,所以当妈妈变得很辛苦,因为要做一个好妈妈的标准是那么的难。但事实上,我有时候觉得,那也是妈妈的天性,比如大家觉得我好像处理得很好,但我还是依然会对不能天天陪女儿有焦虑感。虽然我家人都在帮助我,但我会有一种内在的自责,会觉得说现在经济情况都还算允许的,我为什么还要出去工作?我会问我自己,你说要追求自我,那你为什么要这个小孩?我自己都依然有这样的时刻。
当一个人的三四十年被摊在公众的面前,没有谁会是完美的
郝汉:刚才伊能静老师其实讲到了关于“被误解”。因为你的表达都比较直接,并非表演性的表达,往往容易被断章取义,你怎么看待这种总是处于“被误解”的状态的,又是怎么样化解的?
伊能静: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不过我现在谨慎多了,我以前可能会对外界的声音有很大反应,但我现在的确情绪管理变得越来越好了。我越来越了解,其实外面没有别人,外面只有自己。如果那些声音真的能干扰你,就是你承认了那些声音的存在价值,可是我真的很希望我把我生命的每一分钟都用在真正能够为我创造价值的事情上面。
但我必须要说,因为一个人的三四十年被摊在公众的面前,从十六七岁一直到成熟的年龄,我不觉得有任何一个人会是完美的,哪一句话会是没有瑕疵的。因为随着时代的变迁,有很多观念在改变,内在的自我也会改变,就像一段旅程。好像本来出门看一个展览,结果下雨了,你改变了,可能就会有人指责说,你不是说你去看展览吗?但是没去,可是他们已经不在乎下雨这件事情,所以这里面的过程也有我自己的叛逆期,我的年少无知,我对某些事情的不够理解。
因为我很早就进入这个行业,我也并非高学历,但我跟一般年轻人不一样,我所有东西都是被打开的,因为我早就是公众人物了,在漫长的三十几年,我的过去就像一个真人秀,你知道吗?像一个楚门的世界。所以我也希望大家在这个部分能够多给我一点宽容。同时,我也会做非常审慎的自省。
1996年伊能静出演侯孝贤电影《南国再见,南国》。
“要白、要瘦,才好看。”我承认参与过制造女性焦虑
余雅琴:实际上,作为女明星,好像公众对你们的无论是身材容貌还是言论似乎都更加苛刻。你会觉得总体来说娱乐行业的女性总会面临更大的恶意吗?
伊能静:我必须要说,女艺人是没有资格代表全部女性的。我个人而言,我的确在很小的时候倡导过“白,好看”,我也被别人说过,要“瘦,才好看”,我拼命地想要瘦过。我也的确“恋爱脑”,讨好过别人,我也曾经真的很“玻璃心”,别人说一句,我觉得被冤枉了,我就跑出来回应。
但我们十几岁到二十岁到三十岁,人不就这么经历过来的吗?如果大家都去检视自己的人生,走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回头检视的话,人生就是有很多这种事情。我相信两位在自己人生里一定也经历过,觉得那时候怎么会这样想的时刻,“我怎么把那句话给说了?我那时候怎么会穿那种衣服?那时候怎么会那么喜欢那个男的?”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但因为我们这个工作就是敞开来的。
出道不久的伊能静。
所以当我现在大声说,你们不要攻击我的年纪,不要攻击我的身材的时候,我反而会静下来想,我有没有参与过创造焦虑?我有没有?我有。我曾经在我自己所创造的焦虑里面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比如我到现在胃都不太好,减肥减到脱发严重什么的。但我现在会希望身体不是瘦,而是有肌肉、有线条,有力量的身体。
对所谓抵抗衰老这件事情,我认为是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我的心境就保持对生命的热情,没有因为年龄而减退。大家常会说,伊能静为什么不优雅地老去,我觉得我挺优雅地在老去的呀,只是不是你想象的“优雅的老去”。对我来讲,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我是个小女生,我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的年龄,我每年生日都给自己写一封信,说:“hi,女孩50岁了。”我有很可爱的部分,很少女心的部分,就代表我不能优雅的老去吗?人是多维的。我觉得我婆婆、我妈妈都很可爱,但标签式的东西给女性贴上了一些标准,连女性都相信的标准。我唯一就想讲,我在这个标准里面不停地去迎合过,我承认我曾经参与过创造焦虑,最后,我希望透过这种反省去告诉别人说,任何人给你贴的标准都不是你的标准。
从“反省世界”到“检视自己”
郝汉:整个聊下来,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的反省能力特别强。这种反省力是怎么形成的?
伊能静: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反省世界,我喜欢想着你们都是怎么样的?但现在更多的会从内心去检视自己,这是一种觉察力,像我最近发现所谓的情商是什么?情商不是讲话多么厉害,它其实是一个情绪自我管理。在冲动要说一句话之前,你能够管理好你的情绪冲动,带着一个同理心。所以,反省力也在于当你要去说别人的时候,你问问自己有没有做到?我觉得,这可能来自于我的孩子,他已经十八九岁了,当我要去说他的时候,我要先问我自己做到没有?
伊能静与儿女的合照。
郝汉:我记得你说刚出道的时候,当时经纪人和经纪公司会让你少写作,少发表一点意见,少反省一些,这个东西当时你为了当偶像接受了,但是现在你有了变化,表达上更做自己了,表演性少了。这是一个自觉的过程还是自然沉淀的时间的结果?
伊能静:我想因为是小时候给我们定义的那种成功就是被人喜欢,所以我们要服务被人喜欢。以前曾经有人说,我是讨好型人格,我后来想想,我们那个时代谁不是被教育情讨好型人格呢?来打个招呼太有礼貌了,这种对吧?或者是,我们家小宝宝老师今天赞美他了,你看老师赞美你了,你特别棒。你的好,永远是来自于外界的声音,但这又是一个无可避免的过程,因为你透过外界你才能认识你自己。
我在那时候因为我父母不在身边,我也没有受过非常高的教育,我进入的就是一个商业价值的体系,在商业价值体系里,被喜欢是最重要的。但我很感谢我的唱片公司老板刘文正先生,因为到了第二个阶段,就是他发现我实在太叛逆了,根本拦不住我,他就说那行吧,那就让她干她喜欢的事情。后来我就脱离女团,开始自己做歌词,自己去找制作人,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步这样的过程。
我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在那里,我既不是媳妇,也不是妈妈
郝汉:在歌手和演员之外,你还有一个身份是作家。写作带给你了哪些不一样的生命经验?
余雅琴:对,刚才你其实也谈到了来自于工作,家庭生活带给你的成长,你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内化成文字的?
伊能静:我最近看了一本图画书,叫做《缝不起来的童年》,讲成长于底特律的作家,他自己用画疗愈了他的家庭,以及忧郁症。我看完那本书非常感动,我深深地理解到了文字之于我是疗愈自己的方式。很多文字不一定要在当下马上写出来,它就是在脑子里进行不断地建构跟推翻的。我会觉得文字是我对世界的审美,也是我去探索世界的方式,是我跟自己和解的方法,它是一个多面向的东西。
《缝不起来的童年》
[美]戴维斯摩尔 著,廖美琳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9
余雅琴:你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比较喜欢的作家和作品?
伊能静: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伍尔夫的那本书《一间自己的房间》,我受那本书挺大的撞击,我某些女性觉醒跟那本书有很大的关系。她说,一个女人应该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我们当然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是没有自己的书房的,她只能在客厅做缝纫,但是她哥哥和弟弟是可以有一个自己的书房,而且爸爸会非常重视。哥哥或者弟弟在书房念书的时候,缝纫声音会吵到他们,而男人念书这件事情正是整个家庭最重要的事情。女性做什么都可以吵到他们。
《一间自己的房间》
[英]维吉尼亚·伍尔夫 著,于是 译
中信出版社,2019-11
当时我一下子就被打中了。可是在我自己的理解里面,我慢慢会觉得说这个房间是内在的,它也包括经济独立,比如你能买一个房子给自己,也有自己的空间。所以我是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之下,觉得说希望我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包括我后来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书架,那就是我对自己的仪式感,那是我心里的自己的房间,在那里,我既不是媳妇,也不是妈妈。
我刚认识秦先生的时候,他会问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去旅行?都有我了。”但是我真的到现在依然会有想要一个人旅行的时刻,我觉得经济独立、人格独立都非常珍贵。不管那本书,我读得有多深刻,我觉得“自己的房间”这几个字已经足够打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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