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20年《真爱至上》, 发现里面没有真爱(英国电影《真爱至上》)
前段时间,为庆祝《真爱至上》上映二十周年,环球影业携手StudioCanal发行了电影的全新4K版本。除了对画质进行修复,新版本还附加了近期在伦敦拍摄的一个时长30分钟的新短片,内容包括主要演员和电影制作团队对该电影的讨论和回忆。
目前,该重制版已登陆英国、德国、荷兰等国家的院线,并将在12月圣诞季进行更大规模的全球放映,中国内地市场也一度传出有望引进重映。
这部2003年上映的爱情喜剧片,在观众们长达二十年的反复观看中,其影响力早已超出故事发生的背景地——英国,成为全球观众“圣诞必看”的经典。但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真爱至上》在种族、性别、阶层等议题上的过时表现,也引发了越来越多的批评。
在喜爱它的观众眼里,每年重温这部在宇宙中心呼唤爱的作品,是对抗疲惫生活的温情仪式;而在另一部分人眼中,致力于营造一种虚假且烂俗的浪漫泡沫,恰恰是《真爱至上》最大的症结。
这种割裂的观感为何会出现?或许还要从电影本身说起。
一、《真爱至上》的封神之路
《真爱至上》是理查德·柯蒂斯导演的首部作品,不过,在柯蒂斯拿起导筒之前,他便以编剧的身份担纲了《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诺丁山》《BJ单身日记》等电影的剧本,并由此奠定了自己在浪漫爱情喜剧这一类别中的地位。
无论从影片表达的主题还是呈现的叙事美学来看,《真爱至上》都延续了柯蒂斯的类型片创作思路,以英伦风情为背景展演浪漫的爱情故事,再点缀上无伤大雅的英式幽默。业已得到市场验证的黄金配方,使得仅仅4500万美元成本的《真爱至上》收获了2.47亿美元的全球票房。
然而,相较于商业上的成功,《真爱至上》的艺术水准在当时并未得到太多认可。尤其是在昆汀的《杀死比尔》、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国3》、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3》等同期上映电影的映衬下,《真爱至上》更接近一部乏善可陈的糖水片。
《纽约时报》批评《真爱至上》“把矫揉造作的幽默和强迫性的感伤生拉硬凑在一起,是英国异想天开工厂出品的一块难消化的圣诞布丁”。家门口的《卫报》则更加阴阳怪气,评价主演之一的休·格兰特“脸上挂着一种被压抑的古怪笑容,他显然会在听到‘咔’的那一刻大笑起来”。
从一部中规中矩的商业电影,到全球观众每年必看的圣诞经典,《真爱至上》当年的风评与现在的地位无疑相去甚远。口碑的转变,与其说是电影自身的价值被时间证明,毋宁说是英国电影工业的苦心经营。
在《真爱至上》通往影史经典的道路上,DVD及广播电视技术居功至伟。
电影作为一种时空的艺术,一方面能够自由剪裁故事发生的时空,另一方面又被高度限制在固定的时空之中。曾几何时,电影院灯光亮起的瞬间便宣告了一部电影的彻底终结,而家庭影院的普及,使得电影的生命得以在更广阔的时空维度延续。
自2003年至今,《真爱至上》被大量制作成DVD销售,并通过陆续添加彩蛋、主创团队采访、周年纪念短片等内容的方式推出区别于原始影院版的限定版、珍藏版,从而不断激发消费者的购买欲望。
除却这类其他影视作品也适用的营销方式,《真爱至上》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是一部圣诞主题的浪漫喜剧,这意味着它非常适合被包装为圣诞礼物。精心设计的《真爱至上》DVD顺理成章地成为圣诞购物清单上的常青树。
每年圣诞季,《真爱至上》还会被投放到各大电视频道播放,这让圣诞节重温《真爱至上》成为了《难忘今宵》般具有普遍象征意义的节日仪式。这个过程不仅强化了《真爱至上》与圣诞节之间的联系,也让人们通过二十年如一日的观看为电影赋予了强烈的个人情感和怀旧氛围。
正如中国人一在超市听到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就知道年关将近,对于欧美人来说,一听到《真爱至上》里的那首《ChristmasIsAllAround》,雪花就落满了南山。
二、真爱至上,还是“顺直白男至上”?
当《真爱至上》这部本没有太高艺术追求的商业合家欢电影,被追捧到不属于它的历史位置,其代价必然是经受更为严肃的批评和审视。
随着观众们以影史经典的标准一遍遍反刍这部电影,故事上包裹的糖衣便无可避免地烟消云散,裸露出难以下咽的陈腐内核。
尽管《真爱至上》剧情中的“真爱”囊括了亲情、友情、爱情等不同类型的情愫,但是男女之爱仍然在整部电影中占据最重要的篇幅。一旦关掉“真爱”的滤镜,电影镜头在处理爱情时不加掩饰的男性凝视便呼之欲出。
除了对于女性身材的调侃,以及对于所谓“男性气质”的刻板印象,影片绝大多数爱情实际上都建立在女性身体的吸引力上,例如在英国作家杰米的故事线中,因为女友出轨了自己的弟弟,伤心的杰米前往法国一处偏僻的民居写小说排遣忧愁。在那里他遇到了临时担任他管家的葡萄牙女人奥蕾莉亚。
一次意外让杰米的手稿被大风吹进了水塘里(如果刻意在户外用纸笔写作也算是意外的话),奥蕾莉亚为了抢救杰米的作品,义无反顾地跳入寒冬的水中。这本应是一个相当浪漫的情节,然而此刻代表杰米视角的镜头关心的却不是水里的稿纸,而是从容不迫地游移于奥蕾莉亚脱下外衣后露出的每一寸身体曲线。
在故事的结尾,杰米来到奥蕾莉亚的家乡,用现学现卖的葡萄牙语求婚,而奥蕾莉亚用简单的英语答应了——即使在整个故事里他们都语言不通,并且没有任何深度交流,甚至可以说完全不了解对方。
摄影师马克的纸板表白被认为是电影的名场面。马克的好友彼得和其女友茱丽叶的婚礼上,作为伴郎的马克全程录制了婚礼视频。由于茱丽叶不满意请来的婚礼摄影师拍摄的效果,她来到马克的公寓希望看看他的版本,结果马克的镜头里全都是茱丽叶,包括一些毫发毕现的特写。
不仅观众觉得意外,连茱丽叶都觉得意外,因为马克从未和她说过话,她甚至一度觉得马克讨厌她。导演或许读过塞林格的那句“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但摄影师身份的设定显然并不足以合理化马克那些偷拍的影像,连饰演马克的安德鲁·林肯都在片场怀疑自己的角色是否表现得更像个变态跟踪狂。
如果我们跳出电影预设的视角来重述这些故事,会发现从《真爱至上》中找到真爱是如此困难:英国首相被丰满的女助手吸引,在女助手遭到美国总统性骚扰时,误以为女助手和美国总统调情,妒火攻心,在发布会上和美国总统公开翻脸,还把女助手从身边调走;猥琐的无业游民科林,认为自己找不到女朋友的原因是英国女人不懂欣赏他的魅力,所以只身前往美国猎艳,结果凭着他的伦敦音带着三个美国辣妹凯旋;公司总经理哈利在女下属米娅的勾引下差点没把持住,被妻子凯伦发现后,善良的正宫最后战胜了邪恶的小三,赢回了哈利的心。
尽管这些男性角色看起来都不太靠谱,但在故事的结局每一个男人都赢得了一个甚至多个女人。《真爱至上》或许是一部合格的浪漫喜剧,只不过男人负责浪漫,而那些不够男人的部分,则负责喜剧。
三、《真爱至上》过时了吗?
在近两年的采访中,柯蒂斯多次回应关于《真爱至上》的争议,表示对电影中多样性的缺乏感到难过,并称社会正在变化,所以电影在某些时刻注定过时。
纵然这种不痛不痒的反思,更像是将责任推给时代局限的辩解。不过,如果我们回望《真爱至上》诞生的年代,英国电影工业的确产出了大量类似的浪漫喜剧。甚至可以说,浪漫喜剧,就是当时英国电影最具辨识度的标签。
20世纪80年代以降,为了应对美国好莱坞电影的全球霸权,英国电影行业出现了一批带有明显文化怀乡症候的电影,试图通过唤起历史文化中的民族特性与民族记忆,来摆脱英国电影在全球市场中的失语状态
因此,《真爱至上》即使讲述的是当代都市男女的故事,其中充斥的田园风光、大家庭欢聚、婚礼舞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等文化景观,仍然直追英国的浪漫主义传统。
在这一背景下,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2019年英国前首相兼保守党党魁鲍里斯会选择模仿《真爱至上》中的经典桥段,来呼吁选民用投票协助英国脱欧。
与此同时,20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布莱尔领导的新工党上台,英国政府提出塑造一个自由、多元、乐观的新英国形象。两种诉求之间的矛盾,最终导致这一时期英国电影叙事中存在难以弥合的裂隙。
在以《真爱至上》为代表的浪漫喜剧中,充满活力的都市生活、和谐的社会氛围、繁华的伦敦城构成新英国的表征。然而由于其内在价值对于民族传统的回归,《真爱至上》中那个被温柔和爱意包裹的伦敦,终究只是属于中产、属于白人、属于男性的海市蜃楼。
正如柯蒂斯自己承认的,《真爱至上》是一部过时的电影。那么,当我们已然身处于一个与《真爱至上》格格不入的世界,观看这样一部过时的电影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还记得,《真爱至上》的开头是这样一段旁白:“每当我对世局倍感忧虑时,就会想到希思罗机场的入境闸口。人们认为世界充满仇恨与贪婪,但我却不同意。在我看来,爱无处不在。虽然未必来得轰轰烈烈,但是爱永远存在。父子、母女、夫妻、男朋友、女朋友、老朋友,当飞机撞上世贸大厦时,临终打出的电话,谈的不是报复,而都是爱。如果你肯留意,你会发现爱其实无处不在。”
《真爱至上》拍摄于2002年,就在一年前,“9·11”撞碎了关于新千年的种种美好憧憬。《真爱至上》在废墟上对于爱的重提,极大抚慰了创伤中的人们。
二十年后,当经济、战争、气候、灾难等种种坏消息再一次如山崩海啸一般让我们避无可避,每年圣诞节打开《真爱至上》似乎成为了生活里少有的确定性——一种关于爱的确定性。
毕竟,它或许不是一部足够好的电影,但爱是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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