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遗憾一辈子无法弥补_再见，陆逢先生
一
陆逢先生：
我在电视里看着薛思怡穿芭蕾舞服表演的视频，她的大跳和变位跳都趋近完美，她如今坐稳了新生代芭蕾舞演员第一的位置。
但是陆逢先生，如果我的腿好好的，那个位置会是我的。
你下班回来，看了眼电视，神情有些复杂。
我有些慌乱地找遥控器关掉电视，你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是因为想她了？抑或是因为我？
我转动轮椅去泡了杯茶给你，你爱的明前龙井。
你看着沉沉浮浮舒展的茶叶，说，对不起。
这大概是我听你对我说得最多的三个字了，我在茶几的抽屉里找到遥控器，把电视给关了，你起身去厨房做饭。
陆逢先生，这么长的日子，我和你顶着夫妻的名义，抵足而眠却相敬如宾。
二
陆逢先生：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大一校庆，你是作为优秀校友回来的，而我是作为新生代表表演的，你的节目在前，我的节目在后，你拉大提琴，我跳芭蕾。你拉忧伤圆舞曲，我跳天鹅之死。
你谢幕的时候头顶的月亮皎洁得吓人，光亮在你鼻子下打上一道阴影，你半边脸都藏在黑夜里。我上台时你和我错肩而过，我闻到你身上类似阳光晒过的松针的味道。音乐响起时我有刹那的失神差点忘掉动作，我看见你背着琴出了露天礼堂。
陆逢先生，那天我的天鹅之死跳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回想的都是你的忧伤圆舞曲，头顶的月亮，刀削的背影。
其实我是有机会的吧，有机会让你魂牵梦萦，如果你安静地看了我跳完一支芭蕾，如果你没有急匆匆地告别校庆，如果那天你没有遇到街头穿破旧舞鞋跳芭蕾的薛思怡。
我以前是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可你之于我，薛思怡之于你，无不证明，一见钟情的确是存在的。
而这也让我相信，在现实里出场顺序并不重要，不管我早薛思怡多少年认识你，你依旧不会对我动心。
薛思怡得你的帮助入校学习，好巧不巧，和我一个班，和我一个练功房。
薛思怡没有辱没你的眼光，她天赋异禀，得到了很多赞扬褒奖，你回学校的次数变得频繁，你在窗外静静地看薛思怡，我压着腿偷偷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原因，我下意识地接近薛思怡，与她交好，她受到全班的白眼讽刺，因此对我的友善感到十分感激，陆逢先生，其实那时候我是有愧疚的，可一想到你，我就把那些愧疚偷偷都压了下去。我就像每部偶像剧里都有的心怀叵测的女二号，卑微的靠近你的生活。
薛思怡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在她的言语里，你温柔，谦和有礼，偶尔也会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我在心里想，这不就是我渴望爱人该有的样子。
陆逢先生，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薛思怡口中你的样子，你并不会对每一个人都展露无遗。
有一次薛思怡没来上舞蹈课，我慢吞吞地换好衣服出舞蹈室时整栋楼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看见你背挺得很直站在一棵香樟树下。香樟不耐寒，树干上密密地缠着麻绳，被束缚也被温暖着，叶子的阴影安安静静地躺在你的脚边，路灯昏黄的光温柔地把你笼罩，那一刻，我莫名觉得心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我装作若无其事路过你时，你开口叫我，孟慈。
声音温润好听，壬辰年丙午月戌申日，你第一次开口喊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你，你好看的眉毛皱着，你说你找不到薛思怡了，她常向你说起我，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并不知道，那么波澜不惊的你，也会有如此无措的样子。
那天我陪你走过很多很多条宽街窄巷，去找一个叫薛思怡的女孩子，你爱的女孩子。
我和你并肩而行，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如此恶毒的渴望，长街长到没街尾，小巷幽深无尽头。
最后我突然想起来她给我提过过去的住址，我带着你找到那个昏暗的地下室，薛思怡蜷在床上，怀里抱着你送她的舞鞋，在这么脏乱的屋子里，她像个漂亮脆弱的水晶娃娃。
她在你怀里泪流满面，你抱着她满眼疼惜。
薛思怡说她配不上你，你说你初次见她就打算把她当命来爱惜。
那天风很大，呼啦啦地灌进我心口。
我站在门口，第一次意识到，我不过只是你们轰轰烈烈的爱情里一个卑微的配角。
三
陆逢先生:
大三的时候有个与法国著名舞蹈学院做免费交换生的项目，名额只有一个，老师很看好我和薛思怡，薛思怡那段时间拼命练舞练到深夜，然后第二天早上脸色发青的来上课继续跳舞，直到几天后她突然晕倒在舞蹈室里。
我买了水果和花到医院去看薛思怡，走到门口看见她一边紧紧攥着你的衣角一边流着泪，她说，我真的很想去，可孟慈爸爸是学校董事会的，家里又那么有势力，我争不过她的，怎么办，怎么办呀陆逢。
看呀，在机会利益面前，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你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说你会想办法的。
我把水果篮和花扔到了垃圾桶里，陆逢先生，你看，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的人。
可事实并未如你所愿，你四处奔走却到处碰壁，想到你为薛思怡被人拒之门外不断弯下你挺直的腰板，我心里有头困兽不停地冲撞着，撕扯着，陆逢啊，这种事情怎么能靠卑躬屈膝呢，这世上本就人人都趋炎附势。
交换生汇报表演的前一天，我一直都在等你来找我，可你一直没来，我慢慢踱着步子回家，懒懒地踢着路上的石子。薛思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神情有些疲惫哀伤，她拉住我的手臂，说，孟慈，你喜欢陆逢对不对？
我下意识地挣开她，飞快地跑开了，原来，被人戳穿心事我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啊。
我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面对你，该如何面对薛思怡，薛思怡追上我，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扯着我的袖子叫我的名字,孟慈，孟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为什么偏偏是陆逢呢，他是陆逢啊！
我们站在马路中央僵持着，谁进一步退一步都会扯痛彼此。
汽车鸣笛声撕裂耳膜，有人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小怡！
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抛地高高的，又重重摔到地上。
我贴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面，看见你抱着薛思怡滚到路边，她的脑袋被你护在胸前，你们就像在偶像剧里演的一样，伉俪情深。
我醒来时右腿裤管已是空空荡荡的了，陆逢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芭蕾承载了我所有的骄傲，在遇到你之前，它曾是我全部的梦想。你站在我的床边，眼里闪着破碎的光，看起来阴郁哀伤。我有点想笑，这么狗血，这么悲惨的事情，怎么恰恰好就发生在我身上，事实上我也确实笑出来了，声音喑哑地像是从喉咙里冒出的呜咽。
你，说，对不起。
此后便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其实你又有什么错呢，你不过守护了你爱的人罢了，是我无理取闹了。
薛思怡如愿得到交换生名额，走之前，她来看我。
她哭起来依旧那么好看，她说，对不起啊孟慈，我把陆逢赔给你好不好。
我没说话，看着窗外的香樟，想起那天你在香樟下等我的样子，灯光昏黄温暖，你的样子温柔好看。
四
陆逢先生：
陆逢先生，那天我和几个大学时的同窗一起在上岛喝咖啡，聊起了你，她们用带有怜悯色彩的眼神看着我的腿说，也好，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在家做你的贤妻良母了。
我笑了笑抿了一口意式特浓，又有谁知道，我们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呢，在别人眼里，你是我善良体贴的丈夫，只有我知道，你只是陆逢，且不是我的陆逢。
你大概没想到，薛思怡不过去了法国数月便传来婚讯，从前你可以给她很多，但现在，有人可以给她更多。你每天都会来看我，我也看着你一日一日憔悴下去。仿佛此刻病的是你，不是我。
那天你坐在床边给我削一个苹果，我已经学会如何和你平和相处，我看着六月明晃晃的日光，蓦地开口，陆逢，我们结婚吧。话出口我自己都出乎意料。
你手中的刀子顿了顿，一直削得很好没有断的苹果皮断掉了。
你只是沉默片刻，就回答，好。
陆逢先生，我从不打算告诉你，其实我本来就打算不去法国的，那里可能什么都好，只是那里没有你，没有一个叫陆逢的人。就像我从不打算问你同意和我结婚是为了刺激薛思怡还是因为对我那根本不必存在的愧疚。
陆逢先生，我不敢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做这样的决定，一定不是出于爱情。
没有婚礼也没有蜜月，我们只是去了一趟民政局，那里的人都说你对我是真爱，我都这样了，你都不离不弃，说完还惋惜地看了你一眼。
陆逢先生，说实话，我有些庆幸，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我可能此生都得不到你，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个变态的疯子，以为能用那些愧疚来换取你对我的一点点爱意。
我以为婚后我们会像天底下所有小夫妻一样，偶尔吵吵闹闹，然后又重归于好，星期天我可以窝在你怀里看韩剧，然后你在阳光正好的傍晚推我去散步。
可是陆逢先生，我错了，从前薛思怡说过的那些，从你身上我只看到谦和有礼。你的温柔，你的小脾气，全部漂洋过海投奔了薛思怡。
2014年4月，我瞒着你第一次戴上了义肢，其实之前我有很多次都可以戴，但我并没有，我害怕我一旦看似与常人无异你便会离我而去，我们之间的纠缠也会因此终止。直到有一次我和你一起去看了一场画展，你站在一副跳芭蕾的少女的半身像前出神，我仰着头看你，我似乎好久都没看到过你这样的神情，而你那样温柔深情的目光，从未落到过我身上。
我终于知道薛思怡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一个人，眼睛是藏不住爱意的。
那天是你生日，你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客厅等了你一下午，我穿上那年校庆的芭蕾舞裙，紧张到手心冒汗，我笨拙地跳着那支天鹅之死，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你站在门口，抿着嘴唇，肩膀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陆逢先生，你这般的情绪起伏，恐怕不是由我而起吧。
我知道的，如今这样笨拙的我，这样笨拙的一支舞，已不足够打动你。
我终究动作不协调倒在地板上，你过来扶我，我顺势搂上你的脖子，没皮没脸地对着你的耳朵轻语，陆逢，我们喝一杯吧。
这么露骨又卑微的邀请，我却明显感觉到你的身体僵了僵。
你说，很晚了，该睡了。
那天我在被窝里哭得寂静无声又昏天黑地，你在沙发上睡得可还安稳？
我只是觉得，可惜了，初见时的遗憾，我再也不能弥补了。
五
陆逢先生：
八月你在法国有一个演出，我求了你几次你都不肯带我去，你说异国他乡的，对我而言实在太危险。
我并未因此作罢，当你在机场看见我戴着义肢得意地冲着你扬着手里的登机牌时，你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过来扶我。
住进酒店的第二天，我在酒店的厨房里倒腾想给你做你爱吃的芸豆卷，有金发碧眼的年轻服务员实在看不下我笨拙地剥芸豆皮的样子想过来帮我，我拒绝了她，用蹩脚的法语对她撒了个谎，我说，我先生只爱吃我做的。
但是陆逢先生，那天你没有回来，你打了个电话叫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坐在空旷的房间里，慢慢咀嚼面前一大盘香甜软糯的芸豆卷，直到胃里泛酸。
演奏的那一天你依旧没回来，你只打电话告诉我把你的大提琴交给酒店的工作人员给你送去，我不放心，背着琴自己坐出租车去找你，或许是我的法语实在不好，表意不明，出租车司机把我带到一条污水横流的街上，就扬长而去，我给你打电话，你叫我待在原地别动，我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会蠢成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
有打扮痞痞的混混指手画脚地向我走来，我握紧了琴盒的带子，一点都不敢放松，他们过来拉扯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大懂，大约是他们自称警察要检查我有没有携带毒品，我死死护住你的大提琴，他们用力地掰着我的手指，我蜷在地上抱着你的琴，死扛着那些拳打脚踢，我看见你跑过来，举着手机用流利的法语说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话，那些地痞流氓慌忙地跑开了，你看向我的时候怔了，你蹲下来用力地抱住我，下颔轻轻抵在我的头顶上。你身上的味道很陌生但很好闻，凛冽中带着几分甜蜜。
我怕你骂我，小心翼翼地把琴拿给你看，说，陆逢，别担心，你看，没坏。
你粗粗的鼻息喷在我的头顶上，声音有些颤抖，说，我不会再丢下你不管了，孟慈。
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第一次听你对我说这样的话。
从医院出来，我得寸进尺地闹着要你背我回酒店，你没拒绝我，那天晚上，你丢下你的演奏会不管，背着我走过繁华的香榭丽舍大道，我第一次觉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一辈子。
六
陆逢先生：
法国回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缩短了很多，你甚至主动提出要补上我们的蜜月旅行，但一直选不定哪个城市，最后我蒙着眼向地图掷飞标，你笑我幼稚，却还是依了我的幼稚，飞标稳稳正正地扎在西瓦上，西瓦。
我们次月就动了身，你安排妥当了一切，我什么都没操心，在飞机上的时候，我侧着头看你安安静静的睡颜，窗外是大朵大朵镀金的云朵。过了这么些年，你似乎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我喜欢得要死要活的模样。我突然就觉得很满足，觉得就算此刻飞机失事我也会比之前任何时候镇定安心，我唯一怕失去的，不过是你罢了，而你此刻就在我身侧，像个孩子一样酣睡着。
西瓦的天气比北京热很多，在这个临近沙漠的热带小城，街上几乎看不到女人，偶有一些上学的女童经过，民宿房东莫娜奶奶告诉我，在西瓦，女子结了婚就得一辈子在家相夫教子，遇到不得不外出的时候，必须全副武装，笼罩上一层层黑纱，不能让外人看见自己身上任何一处地方。
陆逢先生，真奇怪，这样一个封建到封闭的习俗，我竟会觉得羡慕，如果我和你只是西瓦的一对普通夫妇，每天早晨我列好单子托你去买这一日的必需品，然后倚在门边等太阳落山，炉子上炖着你爱吃的菜，咕嘟嘟冒着热气。我的世界满满的都只是你，我很羡慕，很羡慕那种生活。
来西瓦的第二天你就发了热，我想带你去医院，你却固执地不肯去，说这只是水土不服。我除了喂你吃药只能干着急，我坐在你床边，看着你微微发红的脸急得直掉眼泪，你笑我，说，生病的是我，难受的也是我，你哭什么？
说完你自己也似乎觉得尴尬，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哭。
那天你终于同意去医院，我以为病魔终于可以离你远去了，但医生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你感染的是一种罕见的病毒，需要隔离治疗，很大几率治不好。陆逢先生，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我什么都没想，因为我不敢想，我不敢去想没有你这个世界会怎样。
莫娜奶奶告诉我一个当地的迷信，在西奈如果有人重病，那家人就会去沙漠中央取最纯净的沙来放在病人胸前，传说这会带来健康与好运。
我只带了一瓶水就出发了，甚至没去看你一眼，我不信佛，不信耶稣，我信你。
陆逢，你就是我的迷信。
我不知道我在这片令人敬畏的沙漠里行走有多困难痛苦，我只知道我固执地走了很久，装了一口袋沙后往回走的时候，再也没有力气迈一步倒在沙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你知道吗，陆逢先生，沙漠里的月亮和我第一次见你时那轮很像，一样的皎洁，一样的冰冷。
迷迷糊糊我好像看见了你，奇怪，别人都是看到绿洲和海市蜃楼，我看见了向我走来的你，我闭上眼，愿在你怀里长睡不起，哪怕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影。
七
陆逢先生：
我没死，我被右腿截面疼醒，那儿发炎脓肿得厉害，床边还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法国男子，他有些害羞地跟我说他叫提奥，是他们的科考队在沙漠里救了我，他说他从来没见我像我这么勇敢的女孩子。
陆逢先生，其实我一点也不勇敢，我在你病房门口看见薛思怡伏在你身上哭，旁边的保温桶里的粥还冒着热气的时候，我落荒而逃了。
你是我趁虚而入得到的，看到薛思怡我心虚得不行，我怕失去你。
因为你不能长途颠簸，薛思怡带来一整个精良的医疗队，你病情好转得很快。
薛思怡走了之后我去看你，把装进福袋里的沙送给你，跟你说是莫娜奶奶送的，你没跟我提她，我也装做不知情，你问我这些天去哪儿了，我含糊其辞胡乱找了个理由，我们像没发生事一样继续着这段旅行。去大象园骑大象的时候，你笑我胆小示范给我看的时候自己却吓得脸色发白，还得意洋洋地冲我炫耀，就像一个小孩子，我们还去了天然温泉，去了沙漠绿洲，像任何一对相爱的夫妻一样旅行着。
回北京之后我坐在餐桌前递给你离婚协议的时候，提奥也坐在我旁边。
你哑着声音问我，为什么？
我轻笑着说，陆逢，你爱我吗？凭什么要求我一直爱你，我累了，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了提奥，他幽默，风趣，也比你爱我，他不在意我的腿的，我移情别恋了，陆逢。我以后会和他法国，去结婚生子，去安享晚年。
你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站起来努力地一步步走得笔直挽着提奥出门。
陆逢先生你不会知道，说完这句话，我像咀嚼了一把荆棘，刺穿了我的喉咙，疼得我想哭。
陆逢先生，我重新开始跳芭蕾，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离开法国的时候提奥给我送行，他问我，会不会后悔。我笑着回答了他，我后悔关于你的一切。
说真的，陆逢先生，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多希望校庆的前一天我淋了一场大雨不能参加，我后悔了，后悔遇见你。
现在我终于承认了，你是我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错过的人。
我回到了西瓦，在那儿一个规模不大的学校当舞蹈老师，那天我在观众寥寥无几的剧院跳了天鹅之死，谢幕后有一个眼睛大大的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来找我，她给了我一个苹果，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天使吗？
我突然忍不住哭了，我现在可以重新跳好芭蕾了，可遗憾就是遗憾，永远不能弥补，永远不能改写。
八
我没告诉你，其实在西瓦，薛思怡找过我，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了，她说，孟慈，你变成现在这样我们都不想，他没救你就该被你拖着这么多年吗，他不欠你的，孟慈。
最后她走的时候俯下身来抱了我一下，她说，那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我在薛思怡身上闻到一股香味，凛冽又甜蜜。
陆逢先生，我决定放弃你了，也放过我自己。
我会努力当你是个陌生人，让心里空出一块地。
就像此刻，我如此生疏又客气地称呼着你，陆逢先生。
一
陆逢先生：
我在电视里看着薛思怡穿芭蕾舞服表演的视频，她的大跳和变位跳都趋近完美，她如今坐稳了新生代芭蕾舞演员第一的位置。
但是陆逢先生，如果我的腿好好的，那个位置会是我的。
你下班回来，看了眼电视，神情有些复杂。
我有些慌乱地找遥控器关掉电视，你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是因为想她了？抑或是因为我？
我转动轮椅去泡了杯茶给你，你爱的明前龙井。
你看着沉沉浮浮舒展的茶叶，说，对不起。
这大概是我听你对我说得最多的三个字了，我在茶几的抽屉里找到遥控器，把电视给关了，你起身去厨房做饭。
陆逢先生，这么长的日子，我和你顶着夫妻的名义，抵足而眠却相敬如宾。
二
陆逢先生：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大一校庆，你是作为优秀校友回来的，而我是作为新生代表表演的，你的节目在前，我的节目在后，你拉大提琴，我跳芭蕾。你拉忧伤圆舞曲，我跳天鹅之死。
你谢幕的时候头顶的月亮皎洁得吓人，光亮在你鼻子下打上一道阴影，你半边脸都藏在黑夜里。我上台时你和我错肩而过，我闻到你身上类似阳光晒过的松针的味道。音乐响起时我有刹那的失神差点忘掉动作，我看见你背着琴出了露天礼堂。
陆逢先生，那天我的天鹅之死跳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回想的都是你的忧伤圆舞曲，头顶的月亮，刀削的背影。
其实我是有机会的吧，有机会让你魂牵梦萦，如果你安静地看了我跳完一支芭蕾，如果你没有急匆匆地告别校庆，如果那天你没有遇到街头穿破旧舞鞋跳芭蕾的薛思怡。
我以前是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可你之于我，薛思怡之于你，无不证明，一见钟情的确是存在的。
而这也让我相信，在现实里出场顺序并不重要，不管我早薛思怡多少年认识你，你依旧不会对我动心。
薛思怡得你的帮助入校学习，好巧不巧，和我一个班，和我一个练功房。
薛思怡没有辱没你的眼光，她天赋异禀，得到了很多赞扬褒奖，你回学校的次数变得频繁，你在窗外静静地看薛思怡，我压着腿偷偷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原因，我下意识地接近薛思怡，与她交好，她受到全班的白眼讽刺，因此对我的友善感到十分感激，陆逢先生，其实那时候我是有愧疚的，可一想到你，我就把那些愧疚偷偷都压了下去。我就像每部偶像剧里都有的心怀叵测的女二号，卑微的靠近你的生活。
薛思怡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在她的言语里，你温柔，谦和有礼，偶尔也会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我在心里想，这不就是我渴望爱人该有的样子。
陆逢先生，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薛思怡口中你的样子，你并不会对每一个人都展露无遗。
有一次薛思怡没来上舞蹈课，我慢吞吞地换好衣服出舞蹈室时整栋楼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看见你背挺得很直站在一棵香樟树下。香樟不耐寒，树干上密密地缠着麻绳，被束缚也被温暖着，叶子的阴影安安静静地躺在你的脚边，路灯昏黄的光温柔地把你笼罩，那一刻，我莫名觉得心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我装作若无其事路过你时，你开口叫我，孟慈。
声音温润好听，壬辰年丙午月戌申日，你第一次开口喊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你，你好看的眉毛皱着，你说你找不到薛思怡了，她常向你说起我，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并不知道，那么波澜不惊的你，也会有如此无措的样子。
那天我陪你走过很多很多条宽街窄巷，去找一个叫薛思怡的女孩子，你爱的女孩子。
我和你并肩而行，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如此恶毒的渴望，长街长到没街尾，小巷幽深无尽头。
最后我突然想起来她给我提过过去的住址，我带着你找到那个昏暗的地下室，薛思怡蜷在床上，怀里抱着你送她的舞鞋，在这么脏乱的屋子里，她像个漂亮脆弱的水晶娃娃。
她在你怀里泪流满面，你抱着她满眼疼惜。
薛思怡说她配不上你，你说你初次见她就打算把她当命来爱惜。
那天风很大，呼啦啦地灌进我心口。
我站在门口，第一次意识到，我不过只是你们轰轰烈烈的爱情里一个卑微的配角。
三
陆逢先生:
大三的时候有个与法国著名舞蹈学院做免费交换生的项目，名额只有一个，老师很看好我和薛思怡，薛思怡那段时间拼命练舞练到深夜，然后第二天早上脸色发青的来上课继续跳舞，直到几天后她突然晕倒在舞蹈室里。
我买了水果和花到医院去看薛思怡，走到门口看见她一边紧紧攥着你的衣角一边流着泪，她说，我真的很想去，可孟慈爸爸是学校董事会的，家里又那么有势力，我争不过她的，怎么办，怎么办呀陆逢。
看呀，在机会利益面前，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你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说你会想办法的。
我把水果篮和花扔到了垃圾桶里，陆逢先生，你看，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的人。
可事实并未如你所愿，你四处奔走却到处碰壁，想到你为薛思怡被人拒之门外不断弯下你挺直的腰板，我心里有头困兽不停地冲撞着，撕扯着，陆逢啊，这种事情怎么能靠卑躬屈膝呢，这世上本就人人都趋炎附势。
交换生汇报表演的前一天，我一直都在等你来找我，可你一直没来，我慢慢踱着步子回家，懒懒地踢着路上的石子。薛思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神情有些疲惫哀伤，她拉住我的手臂，说，孟慈，你喜欢陆逢对不对？
我下意识地挣开她，飞快地跑开了，原来，被人戳穿心事我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啊。
我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面对你，该如何面对薛思怡，薛思怡追上我，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扯着我的袖子叫我的名字,孟慈，孟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为什么偏偏是陆逢呢，他是陆逢啊！
我们站在马路中央僵持着，谁进一步退一步都会扯痛彼此。
汽车鸣笛声撕裂耳膜，有人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小怡！
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抛地高高的，又重重摔到地上。
我贴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面，看见你抱着薛思怡滚到路边，她的脑袋被你护在胸前，你们就像在偶像剧里演的一样，伉俪情深。
我醒来时右腿裤管已是空空荡荡的了，陆逢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芭蕾承载了我所有的骄傲，在遇到你之前，它曾是我全部的梦想。你站在我的床边，眼里闪着破碎的光，看起来阴郁哀伤。我有点想笑，这么狗血，这么悲惨的事情，怎么恰恰好就发生在我身上，事实上我也确实笑出来了，声音喑哑地像是从喉咙里冒出的呜咽。
你，说，对不起。
此后便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其实你又有什么错呢，你不过守护了你爱的人罢了，是我无理取闹了。
薛思怡如愿得到交换生名额，走之前，她来看我。
她哭起来依旧那么好看，她说，对不起啊孟慈，我把陆逢赔给你好不好。
我没说话，看着窗外的香樟，想起那天你在香樟下等我的样子，灯光昏黄温暖，你的样子温柔好看。
四
陆逢先生：
陆逢先生，那天我和几个大学时的同窗一起在上岛喝咖啡，聊起了你，她们用带有怜悯色彩的眼神看着我的腿说，也好，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在家做你的贤妻良母了。
我笑了笑抿了一口意式特浓，又有谁知道，我们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呢，在别人眼里，你是我善良体贴的丈夫，只有我知道，你只是陆逢，且不是我的陆逢。
你大概没想到，薛思怡不过去了法国数月便传来婚讯，从前你可以给她很多，但现在，有人可以给她更多。你每天都会来看我，我也看着你一日一日憔悴下去。仿佛此刻病的是你，不是我。
那天你坐在床边给我削一个苹果，我已经学会如何和你平和相处，我看着六月明晃晃的日光，蓦地开口，陆逢，我们结婚吧。话出口我自己都出乎意料。
你手中的刀子顿了顿，一直削得很好没有断的苹果皮断掉了。
你只是沉默片刻，就回答，好。
陆逢先生，我从不打算告诉你，其实我本来就打算不去法国的，那里可能什么都好，只是那里没有你，没有一个叫陆逢的人。就像我从不打算问你同意和我结婚是为了刺激薛思怡还是因为对我那根本不必存在的愧疚。
陆逢先生，我不敢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做这样的决定，一定不是出于爱情。
没有婚礼也没有蜜月，我们只是去了一趟民政局，那里的人都说你对我是真爱，我都这样了，你都不离不弃，说完还惋惜地看了你一眼。
陆逢先生，说实话，我有些庆幸，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我可能此生都得不到你，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个变态的疯子，以为能用那些愧疚来换取你对我的一点点爱意。
我以为婚后我们会像天底下所有小夫妻一样，偶尔吵吵闹闹，然后又重归于好，星期天我可以窝在你怀里看韩剧，然后你在阳光正好的傍晚推我去散步。
可是陆逢先生，我错了，从前薛思怡说过的那些，从你身上我只看到谦和有礼。你的温柔，你的小脾气，全部漂洋过海投奔了薛思怡。
2014年4月，我瞒着你第一次戴上了义肢，其实之前我有很多次都可以戴，但我并没有，我害怕我一旦看似与常人无异你便会离我而去，我们之间的纠缠也会因此终止。直到有一次我和你一起去看了一场画展，你站在一副跳芭蕾的少女的半身像前出神，我仰着头看你，我似乎好久都没看到过你这样的神情，而你那样温柔深情的目光，从未落到过我身上。
我终于知道薛思怡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一个人，眼睛是藏不住爱意的。
那天是你生日，你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客厅等了你一下午，我穿上那年校庆的芭蕾舞裙，紧张到手心冒汗，我笨拙地跳着那支天鹅之死，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你站在门口，抿着嘴唇，肩膀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陆逢先生，你这般的情绪起伏，恐怕不是由我而起吧。
我知道的，如今这样笨拙的我，这样笨拙的一支舞，已不足够打动你。
我终究动作不协调倒在地板上，你过来扶我，我顺势搂上你的脖子，没皮没脸地对着你的耳朵轻语，陆逢，我们喝一杯吧。
这么露骨又卑微的邀请，我却明显感觉到你的身体僵了僵。
你说，很晚了，该睡了。
那天我在被窝里哭得寂静无声又昏天黑地，你在沙发上睡得可还安稳？
我只是觉得，可惜了，初见时的遗憾，我再也不能弥补了。
五
陆逢先生：
八月你在法国有一个演出，我求了你几次你都不肯带我去，你说异国他乡的，对我而言实在太危险。
我并未因此作罢，当你在机场看见我戴着义肢得意地冲着你扬着手里的登机牌时，你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过来扶我。
住进酒店的第二天，我在酒店的厨房里倒腾想给你做你爱吃的芸豆卷，有金发碧眼的年轻服务员实在看不下我笨拙地剥芸豆皮的样子想过来帮我，我拒绝了她，用蹩脚的法语对她撒了个谎，我说，我先生只爱吃我做的。
但是陆逢先生，那天你没有回来，你打了个电话叫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坐在空旷的房间里，慢慢咀嚼面前一大盘香甜软糯的芸豆卷，直到胃里泛酸。
演奏的那一天你依旧没回来，你只打电话告诉我把你的大提琴交给酒店的工作人员给你送去，我不放心，背着琴自己坐出租车去找你，或许是我的法语实在不好，表意不明，出租车司机把我带到一条污水横流的街上，就扬长而去，我给你打电话，你叫我待在原地别动，我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会蠢成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
有打扮痞痞的混混指手画脚地向我走来，我握紧了琴盒的带子，一点都不敢放松，他们过来拉扯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大懂，大约是他们自称警察要检查我有没有携带毒品，我死死护住你的大提琴，他们用力地掰着我的手指，我蜷在地上抱着你的琴，死扛着那些拳打脚踢，我看见你跑过来，举着手机用流利的法语说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话，那些地痞流氓慌忙地跑开了，你看向我的时候怔了，你蹲下来用力地抱住我，下颔轻轻抵在我的头顶上。你身上的味道很陌生但很好闻，凛冽中带着几分甜蜜。
我怕你骂我，小心翼翼地把琴拿给你看，说，陆逢，别担心，你看，没坏。
你粗粗的鼻息喷在我的头顶上，声音有些颤抖，说，我不会再丢下你不管了，孟慈。
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第一次听你对我说这样的话。
从医院出来，我得寸进尺地闹着要你背我回酒店，你没拒绝我，那天晚上，你丢下你的演奏会不管，背着我走过繁华的香榭丽舍大道，我第一次觉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一辈子。
六
陆逢先生：
法国回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缩短了很多，你甚至主动提出要补上我们的蜜月旅行，但一直选不定哪个城市，最后我蒙着眼向地图掷飞标，你笑我幼稚，却还是依了我的幼稚，飞标稳稳正正地扎在西瓦上，西瓦。
我们次月就动了身，你安排妥当了一切，我什么都没操心，在飞机上的时候，我侧着头看你安安静静的睡颜，窗外是大朵大朵镀金的云朵。过了这么些年，你似乎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我喜欢得要死要活的模样。我突然就觉得很满足，觉得就算此刻飞机失事我也会比之前任何时候镇定安心，我唯一怕失去的，不过是你罢了，而你此刻就在我身侧，像个孩子一样酣睡着。
西瓦的天气比北京热很多，在这个临近沙漠的热带小城，街上几乎看不到女人，偶有一些上学的女童经过，民宿房东莫娜奶奶告诉我，在西瓦，女子结了婚就得一辈子在家相夫教子，遇到不得不外出的时候，必须全副武装，笼罩上一层层黑纱，不能让外人看见自己身上任何一处地方。
陆逢先生，真奇怪，这样一个封建到封闭的习俗，我竟会觉得羡慕，如果我和你只是西瓦的一对普通夫妇，每天早晨我列好单子托你去买这一日的必需品，然后倚在门边等太阳落山，炉子上炖着你爱吃的菜，咕嘟嘟冒着热气。我的世界满满的都只是你，我很羡慕，很羡慕那种生活。
来西瓦的第二天你就发了热，我想带你去医院，你却固执地不肯去，说这只是水土不服。我除了喂你吃药只能干着急，我坐在你床边，看着你微微发红的脸急得直掉眼泪，你笑我，说，生病的是我，难受的也是我，你哭什么？
说完你自己也似乎觉得尴尬，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哭。
那天你终于同意去医院，我以为病魔终于可以离你远去了，但医生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你感染的是一种罕见的病毒，需要隔离治疗，很大几率治不好。陆逢先生，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我什么都没想，因为我不敢想，我不敢去想没有你这个世界会怎样。
莫娜奶奶告诉我一个当地的迷信，在西奈如果有人重病，那家人就会去沙漠中央取最纯净的沙来放在病人胸前，传说这会带来健康与好运。
我只带了一瓶水就出发了，甚至没去看你一眼，我不信佛，不信耶稣，我信你。
陆逢，你就是我的迷信。
我不知道我在这片令人敬畏的沙漠里行走有多困难痛苦，我只知道我固执地走了很久，装了一口袋沙后往回走的时候，再也没有力气迈一步倒在沙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你知道吗，陆逢先生，沙漠里的月亮和我第一次见你时那轮很像，一样的皎洁，一样的冰冷。
迷迷糊糊我好像看见了你，奇怪，别人都是看到绿洲和海市蜃楼，我看见了向我走来的你，我闭上眼，愿在你怀里长睡不起，哪怕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影。
七
陆逢先生：
我没死，我被右腿截面疼醒，那儿发炎脓肿得厉害，床边还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法国男子，他有些害羞地跟我说他叫提奥，是他们的科考队在沙漠里救了我，他说他从来没见我像我这么勇敢的女孩子。
陆逢先生，其实我一点也不勇敢，我在你病房门口看见薛思怡伏在你身上哭，旁边的保温桶里的粥还冒着热气的时候，我落荒而逃了。
你是我趁虚而入得到的，看到薛思怡我心虚得不行，我怕失去你。
因为你不能长途颠簸，薛思怡带来一整个精良的医疗队，你病情好转得很快。
薛思怡走了之后我去看你，把装进福袋里的沙送给你，跟你说是莫娜奶奶送的，你没跟我提她，我也装做不知情，你问我这些天去哪儿了，我含糊其辞胡乱找了个理由，我们像没发生事一样继续着这段旅行。去大象园骑大象的时候，你笑我胆小示范给我看的时候自己却吓得脸色发白，还得意洋洋地冲我炫耀，就像一个小孩子，我们还去了天然温泉，去了沙漠绿洲，像任何一对相爱的夫妻一样旅行着。
回北京之后我坐在餐桌前递给你离婚协议的时候，提奥也坐在我旁边。
你哑着声音问我，为什么？
我轻笑着说，陆逢，你爱我吗？凭什么要求我一直爱你，我累了，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了提奥，他幽默，风趣，也比你爱我，他不在意我的腿的，我移情别恋了，陆逢。我以后会和他法国，去结婚生子，去安享晚年。
你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站起来努力地一步步走得笔直挽着提奥出门。
陆逢先生你不会知道，说完这句话，我像咀嚼了一把荆棘，刺穿了我的喉咙，疼得我想哭。
陆逢先生，我重新开始跳芭蕾，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离开法国的时候提奥给我送行，他问我，会不会后悔。我笑着回答了他，我后悔关于你的一切。
说真的，陆逢先生，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多希望校庆的前一天我淋了一场大雨不能参加，我后悔了，后悔遇见你。
现在我终于承认了，你是我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错过的人。
我回到了西瓦，在那儿一个规模不大的学校当舞蹈老师，那天我在观众寥寥无几的剧院跳了天鹅之死，谢幕后有一个眼睛大大的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来找我，她给了我一个苹果，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天使吗？
我突然忍不住哭了，我现在可以重新跳好芭蕾了，可遗憾就是遗憾，永远不能弥补，永远不能改写。
八
我没告诉你，其实在西瓦，薛思怡找过我，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了，她说，孟慈，你变成现在这样我们都不想，他没救你就该被你拖着这么多年吗，他不欠你的，孟慈。
最后她走的时候俯下身来抱了我一下，她说，那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我在薛思怡身上闻到一股香味，凛冽又甜蜜。
陆逢先生，我决定放弃你了，也放过我自己。
我会努力当你是个陌生人，让心里空出一块地。
就像此刻，我如此生疏又客气地称呼着你，陆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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