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名家刘晓玲(我这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到老还是离不开)
骄阳炙烤着西安城,街上行人稀少。三伏天明亮的阳光里,我远远看到一位身着红衣裙装的老人,她就是著名秦腔演员原西安尚友社的刘晓玲。
“刘老师,您好!”
刘晓玲笑着迎了上来。
“天气这么热,辛苦了!”
刘晓玲近期照片
走进屋,一阵清凉扑面而来,刘晓玲热情招呼。
“快坐!我提前把空调开着,就怕你来了热,辛苦了啊!”
刘晓玲一边让座,一边给我沏茶。
“刘老师,您是哪里人?”
坐在我对面的刘晓玲用手理了理额前的一缕散发,开始了我们之间的交流。
“1948年6月12日,我出生在西安。”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父亲也去世了,之后,我就和我奶一起生活。”
“你年纪那么小,父母都不在世,你会不会感到孤单?”我问。
“我没有觉得孤单,我一天和我伯和我达(叔叔)的娃一块耍。晚上,我们在院子踢毽子、跳皮筋,很开心!”
刘晓玲俊秀的眉眼回到了过去。
“您家里有人从事戏曲这个事情吗?”我问。
“我家里没人从事戏曲这个事情。我屋离剧场近,小时候,我奶经常带着我看王玉琴、李爱云、张建民等人的戏。我记得和小伙伴在院子玩着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劈山救母》,我们把毛巾顶到头上当戏曲头面,扭扭捏捏地走,咿咿呀呀地唱,可开心了!”
谈及儿时的趣事,刘晓玲不由笑出了声,岁月在这一刻被揉碎,茶盏间漂浮的一朵茉莉滑入我的口腔,一股清香感叹岁月静好!
“您怎么想着去学戏?”我问。
“李爱云老师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叫了一声‘梁兄’,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可迷李爱云老师,懵懂间对秦腔很有感情。1959年,西安文化主管部门下了一个文,各剧团各自招收学员。那时,各院团五年一招,1949年,刘茹慧这一波。1954年齐海棠、龚彩莲、赵虹这一波。1959年,我去了尚友社。现在回想,为什么现今秦腔青黄不接,主要还是学员没有跟上,断代了。”
“考尚友社的时候,您唱的什么?”我问。
“我看戏的时候,学了《藏舟》几句,‘江岸上官兵齐布满,吓得凤莲心胆寒……’。”
说着,刘晓玲唱了起来,之后羞涩的笑。
“你学戏家人同意吗?”我问。
“我奶同意,我舅不同意。我舅把我户口从尚友社要了回来,说,‘女子,你大伯几个娃都能上学,你也上学,咱不唱戏。’我奶说,‘她舅,现在有我在,娃有饭吃。将来没有我了,娃咋办?叫娃去!’之后,我就去尚友社了。”
人生充满选择,当回首细思,一切也许是冥冥当中的安排。
刘晓玲练功照(左二)
“您当时去尚友社是什么情况?”我问。
“我们一班五十几个人住在骡马市戴家巷,有广雪琴、许有江、阎旭、张军、杨东记、张焕、王友德、刘喜荣、张西庆等。招收的这波人不仅有演员,还有乐队上的学员。起初我们在戴家巷,后来搬到小寨开始排戏,杨金声老师给我排的《探窑》,其他同学排《别窑》《小姑贤》等。1960年,六一儿童节汇演,我演的《探窑》,在后台叫个板‘来来来了……’,台下拍手叫好,我当时傻,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是观众鼓励我呢!”
“您对杨金声老师什么印象?”我问。
“杨老师唱腔韵味很好,节奏很稳,吐字特别清晰,过去叫杨老师“咬牙子旦”,就是说他字咬的真。杨老师教个啥,我就唱个啥,后来想起来,对老师很多东西才彻底理解。”
刘晓玲用手托着下巴,眼神陷入回忆。
“1960年,易俗社、尚友社、三意社三个‘大人队’合并为秦腔剧院,杨公愚任院长,随之,三个训练班也合并了。我们从小寨搬到小雁塔,李益中老师给我们排《铡美案》,我和康喜琴前后演秦香莲,时间不长,我们又搬到西七路俱乐部。”
“你们一天是怎样安排的?”我问。
“在西七路俱乐部,早上五六点毯子功,九点吃饭,之后上文化课,休息一下,打把子,吃饭,晚上走身架。1961年,从三个训练班抽调好苗子成立了一个班,我也在其中,排了《大回荆州》和《生死牌》。很多秦腔大师及优秀老师给我们上课,有刘光华老师、杨金声老师、安鸿印老师、李可易老师、李益中老师、李正华老师、谢玉佩老师、王集志老师、李宝珍老师、冯素清老师、吴济民老师、王秉中老师、冯庆中老师等,那时实践演出很多!”
“您奶看过您的演出吗?”
听到我的问话,刘晓玲高兴地点头。
“我奶看过我的戏,她很高兴!1965年,我奶去世了。当时我在临潼演出,得知消息后,我失声痛哭。我从小就一个奶,她是我最亲的人,由于演出任务在身,我回不去。”
说到这里,刘晓玲眼眶充满了泪水,古稀老人委屈地如孩童一般。
“我的文化生活老师叫户晓筠,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对我很好,我原来的名字是刘小玲,‘小’是‘大小’的‘小’,户老师把我名字中‘小’改成了‘晓’,和她名字里的‘晓’一样。户老师家在甜水井,她经常把我领到她家,我包饺子、包包子就是在她家学会的。过年我也在她家过,她给我说,‘去城墙上踢腿去,练功去’。她担心功放几天,就不行了。”
“这个老师填补了你内心另一部分的空缺。”我说。
听到我的话,刘晓玲眼睛再一次潮湿。
“一放假,别的同学都可以回家,我没有地方去。我就像没有线的风筝,像孤儿一样。欣慰的是,我在事业上一直努力,事业成为我的精神支柱。”
一个人没有了家庭的温暖,是何等的孤独失落,当事业成为生活的全部,拼搏就顺理成章。
“六十年代初,是我们国家困难时期,你们生活怎样?”我问。
“我们是24元供给制,其中包括12元伙食费,30斤饭票,夏天有短袖,冬天有棉衣。”
“您受过饿吗?”我问。
“女生够吃,男生不够吃。不够吃就去农村参加劳动,帮农民挖萝卜,人家给些萝卜吃。”
说到这里,刘晓玲笑了,当一切随风而去,再次咀嚼苦难,生活也有甜的滋味!
“你们演出怎样?”我问。
“不长时间,院部撤销,开始大量排戏,有《铡美案》《黑叮本》《劈山救母》《春草闯堂》《三关排宴》等。好多戏压在我身上,礼泉、乾县、虢镇、泾阳、宜君、淳化都去过。我们背铺盖、坐马车、睡麦草铺,也没有觉得累,觉得苦,一天很高兴。1964年,古典戏禁演,我们又排了《红色娘子军》《朝阳沟》《海防线上》《人欢马叫》《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
刘晓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嗓子出问题了。刘光华社长让灶夫把肥肉和蜂蜜一蒸,叫我天天演出前吃上一碗,这是土办法,可以润嗓子。”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
“1969年,全市有个‘备战备荒’,我们连家带口到了户县余下,连户口都下去了。余下是个地方好,我们待的地方是一个党校,和世外桃源一样,我们一边练功,一边种地。后来,我们从户县余下又转到户县大王镇,待了一年多时间,有了新政策,我们又连户口回到西安。”
“回到西安,演出什么情况?”我问。
“这个时间,易俗社、尚友社合团了,演员很齐整,王玉琴四十多岁,张詠华三十多岁,我二十多岁,排了许多戏,有《八一风暴》《平原作战》《红灯照》《万水千山》《于无声处》等,《红灯照》一演三个月,一票难求。”
“刘老师,您和李爱云老师是怎么结识的?”
“我很小就看李老师的戏,她表演很细致,唱腔很有韵味,《三上轿》这个戏在学生队时,惠济民老师给我排过,那时年纪小,照猫画虎的演,没有什么深刻体会。1979年,市青年汇演,团里让李爱云老师给我打磨这个戏。”
“李爱云老师给你说戏,你什么感受?”我问。
“老师说戏非常细致,一点一滴都不放过。从人物上讲,从动作上讲,她示范的眼神儿太漂亮了,李爱云老师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每次演出,她在旁边看,我下台之后,她就跟我说哪里不对。”
“你对李爱云老师表演有什么体会?”我问。
“李老师的表演很脱俗,很自然,程式动作用的很活,很生活化,比如她演的《杀狗》,焦氏这个角色就拿捏得很好。”
说到这里,刘小玲开始做示范,活灵活现,眼神儿动作非常到位,仿佛此刻就在舞台上一般。
刘晓玲《杀狗劝妻》剧照
刘晓玲谈起李爱云,有说不完的话,她给我示范李爱云在《三上轿》中的一些表演,唱腔如泣如诉,一边唱一边解释,特别有感染力。
“许多人谈及您,都说您为尚友社出力了?”
听到我的话,刘晓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习仲勋接见刘晓玲
“八十年代初,我们演出量很大,尚友社一年演出800余场,‘经济’和‘场次’都名列前茅。1984年搞承包,我们这边是王玉琴,另一边是王君秋,责任制,发了工资,给团里还要交百分之三十,一天三开箱,演出量大的很,我的剧目主要有《杨门女将》《三请樊梨花》《铡美案》《黑叮本》《三上轿》等,一本演下来,脊背后面都湿透了。扎靠的戏,里面要穿胖袄,靠也厚,戏下来,一身的水,我同学经常说,‘晓玲,你给咱尚友社出了大力了’。”
刘晓玲在后台
“刘老师,您和您爱人许有江是同学?”我问。
“我俩是同班同学,我这人话少,没谈过恋爱,人家寻我,就成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啦。
“你爱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80年代,我爱人从演员转成导演,他参与排导了很多剧目,比如《杨门女将》《三请樊梨花》《铜台破辽》《李飞虹》等。我的《白蛇传-压发》张军的《盗草》都是他排的。在角色的理解上,他对我帮助很大,《红灯照》里有一句白口,我老说不到位,我爱人就给我顺白口,舞台呈现很不错。他在事业上有追求,在生活中,是一位慈父,对家庭很有责任心。”
说到这里,刘晓玲放慢了语速,红了眼眶。
“他已离世,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感恩他陪我走了40多年。”
刘晓玲极力控制住情绪,稍微歇缓之后,继续说。
“他事业做的好,家里琐碎的事情,他也做的好。家里过去的大立柜、小立柜、沙发,好多家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像沙发套子,我娃好多衣服都是他做的。”
说到这里,刘晓玲站起身,走进卧室拿来一件水蓝色的上衣。
“这件衣服是90年代,我爱人给我买的布料,自己设计,自己裁剪,自己踩缝纫机缝制的。”
看着这件做工精致的衣服,我很吃惊,很难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我好多裙子,我老二过去好多特别漂亮的演出服,都是他爸做的。”
爱人虽已远去,但是爱从来不曾离开,刘晓玲的心中,永远珍藏着感动和情义。
“刘老师,您父母走得早,这后半辈子,老天爷给您安排这样一个人,照顾你,帮助你,这就平衡了。”
“是的!我现在上了年纪,我经常一个人想,我这辈子要感恩的人很多,我很知足。”
“刘老师,什么时候退休的?”我问。
“2004年,我56岁正常退休了,退休后又到了艺校给孩子们上课,忙忙碌碌,很充实,也很自在!”
采访临近结束,刘晓玲对我说。
“我有个呼吁,希望文化主管部门或者戏曲院团,可以让我们这些老同志去剧场看看戏。我一辈子只干了秦腔这一件事,虽然上了年龄,但还是离不开!”
唐娟(摄影)刘晓玲 秦越(本文作者)
五个小时,刘晓玲带我穿越了她的大半辈子。走出房门,夜色正浓,烟火气的城市甚是热闹,远远近近的灯光描出生活的轮廓。一阵清风拂来,消散了城市的热气,刘晓玲的话在我耳畔回响,是的,做一个发光的人,怀揣善意和感恩,纵使生命蹉跎岁月苦难,终会芬芳四溢,收获满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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