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公交上的夜归人:有人来京两年没见过白天的四环路
36条夜班公交车线路,在北京的城市地图上画出了848公里蜿蜒的长度。
绕三环路的300路公交车被称为“北京三环路上的金链子”。昼伏夜出的夜30路,像是三环路上的“蝙蝠侠”。
夜38路串着21个居民区、14个大医院、中国最大的几家互联网公司,终点站连接的小区居住着近两万人。
夜30路公交车上的代驾司机。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若一/摄
平均每天有1万多人,坐在深夜的公交车里,他们各有各的故事。
从60年前的1条夜班公交线,到如今的36条,北京的夜班公交车跟这座城市一起蔓延生长。
许多人与这座城市发生关联的时间都在夜晚,一位三环路上的夜班车司机,平均每年在夜里绕三环路转500圈。一位外地来的乘务员,在北京待了两年,没见过白天的四环主路。这些昼夜颠倒的生活,24小时不间断地为这座城市注入生命力。
23:20
北京夜班公交车的发车时间,通常是23:20。
司机会提前一个小时到岗,打卡换衣服,检查车内的200多颗螺丝和车门的轨道。
夜38路驶出三站地,车上已经被代驾司机和他们的小车填满了。新上车的乘客,得从这中间“攀”出一条路来。
夜班公交车的大多乘客集中出现在前半夜,90%都是代驾,其次是下班的服务员。许多人白天在市区工作,晚上回郊区的家。夜38路沿线35个站点像一条线,串着21个居民区,终点站的龙锦苑住了将近两万人。
夜38路自德胜门站拐过弯来,遇见的第一所学校是北京师范大学,向北还有中国音乐学院和中国农业大学东校区。这趟车从二环路穿到五环路,从西城区进入朝阳区,路过海淀区,最终抵达昌平区。安定医院、中日友好医院西区等14家医院的招牌,夜里隔着车窗一闪而过。
这条线也串起了西三旗和清河,百度、腾讯、联想、小米等公司都在这里。
夏天的时候,夜38路的司机刘佳能在这几站见到穿着格子衫、背双肩包的人,“传说中的程序员”,但这群人冬天很少出现。
刘佳拉过形形色色的乘客,夏天醉酒的多,甚至有吐在车上的。代驾们总是拎着小车上来,把公交车内的塑料隔板都挤坏了。有常坐他车的,脸熟的会朝他打个招呼道声辛苦。
也有乘客带着火气上车,拿他或乘务员出气,他们也只能忍着。遇见代驾跟代驾打起来了,乘务员得制止他们。刘佳这趟车上的乘务员来北京两年多了,从没在白天踏上过四环主路。
车摇晃着,代驾低头摆弄手机,屏幕上有游戏,有短视频,最多的是代驾软件的接单页面。屏幕上的地图被手指拨动着放大或缩小,若有人半道接了单,随时会下车。
“夜班头几班车的人,其实多得邪乎,不比白天人少。”刘佳说。
夜班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熟客,曾经有乘客为乘车方便,跟司机互留手机号,万一赶不上车就提前打电话,司机会酌情等一两分钟。一位夜班司机会多往前开一段路,避开没有灯的路段,让一个下夜班的小姑娘“离家更近些”。夜18路上有位65岁的常客,开了家烧烤店,每天固定时间乘车回家。该下车时她睡着了,司机喊了一嗓子,叫醒了她。
在夜班网线还不够发达的时候,每到夜里,大北窑、四惠一带,往通州、燕郊去的黑车生意红红火火,甚至还有山寨版的伪930路,在23点从八王坟拉客去燕郊,车里总是挤满了人,门都快被挤变形了。
如今的夜30路就是这样挤,最夸张的时候,车门都被挤坏过。
每天夜里,夜30路经过六里桥、赵公口长途车站,也经过西客站和北京南站。一片蓝色的代驾小马甲中,间或夹杂着其他乘客。有边发呆边盘串儿的大爷,有低声讨论创业可能性的北漂,有坐在后排打瞌睡的白领。
这个移动的小空间沿着三环路开一圈,路过中日友好医院、安贞医院、304医院等10多家医院。深夜上车的人,有去看急诊的,有下夜班的医护人员,有陪床的家属,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北京看病的人。
曾有一家三口,从六里桥南站上车,用非常浓的山东口音,向司机张天亮打听去301医院该怎么坐车。夫妇俩大包小包,孩子看着也就十来岁,头上缠了厚厚的布遮着一只眼睛。张天亮猜测,他们应该是刚从长途车站下了车,“长期奋战”求医来的。
他特意给他们找了个比较平稳的座位,等孩子坐稳之后才动车,“也没有别的能帮上他们了”。
半夜去医院的乘客毕竟是少数,早些年,在医院下车的,最多的是号贩子。途经医院密集的路段,甚至会“满车都是”号贩子。夜18路的老司机讲过,那些号贩子通常从虎坊桥上车,陆陆续续下车,倒别的夜班车前往各个医院,最多的时候,一趟车能拉“十多口子”。
后来电子挂号开始推行,政府对号贩子的打击力度逐渐加大,现在车上基本“见不着他们”了。
随着时光消失的不只是号贩子。公交线路爱好者刘子豪说,夜班212路车连通了前门到石景山,是专门为首钢的工人开设的,主要方便夜班工人下班。2010年首钢搬迁完成,这条线路的主要乘客,就从首钢工人变成了深夜赶火车的人。
还有途经丰台纪家庙汽车厂区的201路,路过十里堡纺织厂的202路,都随着工厂的整合或迁出,逐渐失去了原本的乘客。
但飞速发展的经济和城市化进程,又带来了新的乘客。城市功能区域,在半个世纪里不断调整。十里堡的纺织厂拆掉了,瓦砾堆上盖起了居民区,来自全国各地的北漂住了进来。
“酒驾入刑”后,互联网经济的发展和代驾软件的出现,最终让代驾司机这个群体,成了夜班公交车上最多的一群人。
深夜1点的公车上,一名青年和衣蜷缩在座椅上。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郑萍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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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站楼顶大钟的时针指向零点,夜30路外环的车开到了三元桥。
张天亮赶上过三元桥“整体换桥”。前年,西、北三环主路大修,这样的大型基建工程,往往都在深夜进行。
那阵子,平时误差不超过5分钟的夜班车,因临时调整站点而经常晚点,张天亮收到了开车20多年来最多的投诉。也有乘客一上车就开始发牢骚,他只好陪着笑脸安抚解释。
堵得最久的一回,是在南三环一个冷库前。货运大车夜里才能进市内环线,一辆大货车上不了主路,把张天亮也堵在了辅路上。
但夜班车仍然要保证运行,临时绕行也不能把站点甩掉,更“不能丢了乘客”。三元桥换桥那一夜,所有夜30路的司机经过这个路段的站点,都得站在车门口叫:“我们是夜30路,还有谁没上车?”
“人家不知道你这边堵车,回头没坐上车,大冬天的,又得冻40分钟。”张天亮说。
堵车还有可能因为商场做活动,大钟寺站附近的商场举行店庆,也热闹到了零点之后。于是有拎着微波炉、电饭锅的乘客,半夜挤上了车。
经常有全国各地的公交同行到北京来,有人惊讶“你们还有夜班车”。曾当过兵的张天亮很自豪,他的微信昵称是“三环战士”:“我们不但有夜班车,而且24小时地转,不停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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