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沪漂房产中介和自己的“战役”:离乡与回归(2)
不过,永志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万年县,并不是出去工作。高中时,承载着希望幺儿“念书上大学”的企盼,父母花重金将他送到了县里的一所学校念书。住校期间,永志偷偷和几个好友一起,瞒着父母和老师,跑到外省一座城市约见网友,最终失落而归。
高中几年,永志用二哥的话形容,就是“啥也不做,只知道玩”。让叛逆少年一夜长大的,是婆婆(注:当地方言,指妈妈的外婆)的离世。永志还记得,他从学校回到家,看到婆婆已经不在,顿时泪流满面,发誓自己再也不能那么不懂事了。
然而,他依旧在高三那年辍学了。
旅途中,我曾和永志聊起上学的事,他说自己“不会读书”,也“读不好书”。但在永志家堂屋的墙壁上,至今还保留着永志高中时拿到的“优秀班干”称号的奖状,只是表面被记满了母亲进货需要的电话号码。
永志妈妈告诉我,儿子辍学并非因为愚笨,而是懂事,“想早点出去赚钱,替家里分担。”第一夜打车进村时,司机师傅也向我说起,在万年县,娶媳妇的彩礼钱涨得厉害,动不动就得二三十万元。陈永志家有三个儿子,压在父母身上的负担可想而知。讲起这些,陈永志的妈妈忍不住流泪,她觉得对不起几个孩子。
辍学外出打工的那年,正巧是两个哥哥成家,永志拿着妈妈给的1000块钱,坐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
陈永志在上海的工作是房产中介,每天会接听大量的客户电话。
外面的世界
永志在广州打的第一份工是在酒店当服务生,他觉得发展空间不大,偶然听老同学聊起在上海房地产公司工作,永志心动了。
告别广州,告别可以依靠的表哥,他再次踏上陌生的土地——我的家乡上海。
可惜,上海给永志留下的初印象,并不全是美好。“消费太高,几天时间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永志说,他一度特别想回家。
永志在上海的“家”,位于上海市静安区曹家渡的一栋老式公寓内,是和几个同行合租的,每月房租600块。房子不大,没有客厅的一居室内摆放了3张上下铺,几个人的衣服悬挂在窗口,遮挡住大部分阳光,屋内有些幽暗。
沿着倾角近90度的12级台阶而上,是一个阁楼,同样摆放着4张上下铺,永志的床位就在进入阁楼左手边的下铺。除了床头灯外,周围没有其他陈设。
忽然意识到,永志来上海打工的那年,我正坐在爸妈给我准备的学区房里复习,准备迎接高考。直到现在,我也从未认真规划过未来的工作,是否会到另一座城市,是否会离开父母身边。
这是我未曾遇见的生活,而永志已经经历了。他只比我大一岁。
三年前,初来上海的夜晚,永志辗转反侧,他拨通家里的电话跟爸妈诉苦,“当时特别特别想回家,我觉得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电话那头的妈妈,也心疼地劝他回家。
倒是同住的小伙伴鼓励他,再坚持一下,熬一熬就熬过去了。熬是什么滋味?永志回忆不起细节了,只记得2017年春节回家时,他是向别人借钱买的车票,这些他从未告诉妈妈。
一晃三年,永志觉得自己终于熬过去了,不仅习惯了每天朝九晚九的工作,原本对沪语一窍不通的他现在也可以大概听懂本地人用上海话交流,还积累了一定的客户资源。
如何成功把房源推销出去,永志也有自己的门道。“带客户看房时,先问问他们最近有无看房,如果否认得特别坚决的,那多半是在别家也看过了,故意不承认呢。”聊起工作的事,永志会格外自信。
房产中介行业竞争激烈,仅永志所在的门店周围就有不下三家同类型的公司。
在永志心里,工作的“法门”是上海对他为数不多的赠予,他很珍惜。
陈永志抱着五个月大的小侄女和乡亲们聊天。
25岁的梦想
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带着形形色色的人看房租房,甚至买房,永志也渴望在上海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他说,自己的梦想是能在25岁时在上海买一套房,不管多大,只要是自己的就好。
我愕然。他是房产中介,怎会不知上海房价之高,他要如何实现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永志笑称,有了理想才有前进的动力,“总之趁着年轻,不停的干呗。”
为实现梦想,永志的衣服口袋里永远揣着两部手机,不时轮番响铃,最忙的时候他甚至连就了左耳和右耳各接听一部手机的本事。即使过年回家,依然还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
在上海,永志一米见方的办公桌旁,摆放着3岁小侄女的相片,那是他外出离家时,心头最深的牵挂。一次,二哥给永志打电话时说起,小侄女在家摔倒磕破了嘴唇,永志对着电话哭着大骂二哥为何那么不小心。回家过年前夕,永志早早在网上买了侄女爱玩的娃娃寄回家中。我们聊天的间隙,小侄女总是黏在永志身边撒娇,寸步不离。
永志说,倘若他能在上海扎根立足,最想做的就是把小侄女接到城里念书,接受更好的教育。
陈永志和沈娇娇一起陪永志妈妈跳广场舞。
和自己的“战役”
离别前一日,我们再次聊起未来的打算,永志忽然告诉我,他决定30岁前回到老家,和三五好友一起做点小生意。
“那25岁的梦想怎么办?”
“那对我来说,本来也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对答间,空气略微凝滞。
城市固然能给永志带来更多的机会和选择,赚到更多的钱,他依旧对故乡有着很深的眷恋。
的确,富厂村每个角落都记录着永志记忆里最美好的片刻:或是和幼年玩伴在清澈的小河里游泳,或是在村东的大片竹林里和小伙伴们一起挖竹笋,或是在塔楼里拿着玩具手枪模拟枪战,抑或是夜幕降临后,亲眼看妈妈换上一袭红裙,陪她跳一支新学的广场舞。
在村里走着走着,时不时地就会遇到永志的老同学和发小,他热情地用家乡话跟他们打招呼,还时常被邀请进屋吃零食、喝杯茶。“在上海待久了,好久都没说家乡话了。听着好亲切。”永志说,在“家门可以放心敞开”的村子里,身心都感到放松和自由。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厌烦乡村千篇一律的生活和熟人社会繁冗的规则。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故乡于他已渐行渐远,但城市的生活,他又无法完全融入,进退维谷。
在这一点上,成长经历迥异的我们却惊人的相似。我又何尝不是充满矛盾的呢,想过出国留学,又依恋父母温暖的怀抱,舍不得故乡熟悉的人和物。
那么,我的理想之乡在哪?那一定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也不是我未来会去到的某个具体的地方。寻乡,大概就是一场和自己内心的战役,终要离开,也终会归来。
好在,永志对未来的生活还是充满信心的,“只要我好好干,有机会做到公司部门主任的话,一个月可以挣好几万。那日子就肯定好过多了。”我佩服他的乐观和豁达。
这趟回家,永志只拖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对于22岁的他来说,富厂村自然不是终点,而是歇息的港湾,因为很快,他又将回到繁华的城市,继续工作,继续追逐。
天黑后,村里的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起各式各样的小鞭炮和烟花,永志从家里的杂货铺里捧出一沓烟花,拉我一起玩,“上海内环里都不能放烟花,趁在(这)家就多玩玩。”
小礼花在空中炸出仅一人高的花火,却也足够点亮乡村没有光污染的夜空。礼花升空的刹那,我悄悄许下心愿,期待来年我和永志都能开开心心,所有的梦想也都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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