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修表匠寻子31年:一个家就像一块表
四川修表匠寻子31年:一个家就像一块表
久别重逢,还需要抵消漫长时间所带来的隔阂
1月6日,张立从广州赶到绵阳和亲生父母相认。这是时隔31年后,一家人第一次吃团圆饭。受访者供图
1月7日,儿子落地广州后,父子两人互道平安。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摄
每天早晨七点,韩峰拉着修表的箱子到街头出摊,三十一年如一日。
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摄
韩峰拿着儿子儿时唯一的一张照片和长大后的工作照,第一眼看到儿子长大后的照片,韩峰确信,他就是我儿子。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摄
拧紧发条,齿齿相扣的轮子轻轻旋转,摆轮有节奏地来回摇摆,秒针跃动,追赶着分针和时针,时间触手可及。
“子女是齿轮,我是摆轮,一个家就像一块表,谁也不能离开谁,没有了孩子,家就不完整。”65岁的韩峰说。
自打儿子丢失,修表匠韩峰的表停了31年。
他像祥林嫂一样向无数人诉说着无数遍的故事:1987年6月1日,绵阳市会仙楼中心汽车客运站附近,一伙人忽然围住韩峰的修表摊修表,等修完表,5岁半的儿子韩小君不见了。他找遍了大半个中国。最终无果后,他回到丢失儿子的原地,等待儿子回来找他。这一等就是31年。
2018年8月,在社会各界的帮助下,韩峰最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2019年1月6日,父子相认。
悲莫悲兮生别离,可久别重逢并没给韩峰带来稳定的安全感,他不知道血缘能否抵消漫长时间所带来的隔阂。
记忆中的韩小君蹦蹦跳跳,乖巧听话,如今的张立(化名)成熟稳重,韩峰小心翼翼地维护这段崭新的父子关系,让家这块“表”顺利运转,安度时光。
孩子丢了,家停摆了
时针回拨到31年前,那是1987年6月1日,上午9点多,韩峰摆摊修表,儿子韩小君在旁边玩耍。韩峰是四川蓬溪县人,他在绵阳会仙楼中心客运站附近已经修了8年表。韩峰说,那时候手表金贵又时尚,修表是一份能赚钱的营生。
妻子张素荣在老家收麦子,儿子无人照看,韩峰把儿子带到绵阳,租住在修表摊旁边的小青瓦房里。这里紧挨汽车站,街道就是集市,人山人海。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有四个年轻人来修表,围在他的摊前,这使孩子脱离了自己的视线。几分钟后,他觉察不对劲,旁边的儿子不见了。
着急的韩峰四处打听,旁边小卖部的售货员告诉他,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买了一包饼干给孩子,还以为是孩子的舅舅。
他回到摊位的时候,修表的四个年轻人已经走了,表都没拿走。
韩峰觉得中了圈套,赶紧报警。他和家人用了五天时间,找遍了绵阳的大街小巷,一无所获。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向绵阳修表协会求助,整个绵阳,上百个修表匠帮他打听儿子的下落。他又给绵阳市人大写信求助,“市人大非常重视,绵阳公安马上立了案,但还是没找着。”韩峰说。
时过境迁,记者未能求证韩峰所述,绵阳公安也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韩峰告诉记者,记忆的弦永远停留在6月1日,那个穿着灰色的确良上衣、蓝色的确良裤子、塑料凉拖鞋的孩子。
无论在梦中,还是醒着,韩峰总会想起父子俩在一起时的温馨画面。
儿子爱吃西红柿,每次从绵阳回老家,韩峰都会给他买一兜西红柿,“他吃了两个,说爸爸你看这个西红柿烂掉了,不吃就坏了,我知道这是他偷偷戳烂的,他还想吃,他很聪明,才五岁半,会拼音和加减法,我自己教的,如果没丢,再过三个月就上小学了。”
孩子丢了,家也停摆了。村里议论纷纷,是安慰,是打听,是窃窃私语,每一句话都像锥子扎进心里。
除了失子悲痛,妻子张素荣承受着更大的误解,事发时自己在老家收麦子,可婆婆却认为是她找人把孩子卖掉了,两个女人动了手,扯断了头发。
撕开的伤口再难愈合,何况又撒了一把盐。
“寻遍全中国,也得找到你”
有时候路过学校,韩峰觉得有孩子很像自己的儿子,跑过去盯着看,“人家说你做啥子,我说认错了。”看着哪个都像,认错的孩子一个接一个。
“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差不多大的,就想起自己的孩子,就会流泪。”伤心难过,张素荣干脆不走亲戚,尽量少出门。
31年前,通讯方式还停留在写信,电话是个稀罕物,韩峰两口子印了上万份“寻子启事”,启事上印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有一次,村里的大人拍照,照相师傅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一个小孩忽然冒了出来,这是儿子韩小君唯一的一张照片。
寻人启事上写着,凡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帮助寻找到儿子,即奖励2500元。“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了。只要能找到孩子,砸锅卖铁都行。”两口子一路走,一路贴,贴遍了绵阳周边县城和乡镇的大街小巷。寻子启事上留着小卖部的公用电话。
希望的火苗无数次燃起,又匆匆熄灭。有人甚至利用两口子寻子心切,借机骗钱。
“接到过不少电话,说只要给多少钱就能把孩子找回来。”张素荣说。
1988年,一个德阳男子找到韩峰,提供了一个陕西宝鸡具体到门牌号的地址,说孩子就在那里,确信无疑,只要出路费伙食费,他愿意陪着去找。两口子喊了七八个亲戚,借遍亲朋带着一万块钱坐火车去宝鸡。
可宝鸡没有德阳男子提供的地址,几个人回到绵阳,把男子送进了派出所,“这个男的最后承认地址是假的,是为了骗我们一起出远门,他在火车上伺机偷我们的钱。”韩峰说。
找了一年多,钱花了不少,亲戚劝两人,找不着要不就别找了,日子总得过。道理两口子都明白,可谁都没想放弃。
“寻人成了自己一个梦想,寻遍全中国,也得找到你。”韩峰说,失去孩子的后六年,两人着了魔一样,听不得关于孩子的一点点可能。
有人说小孩有可能去了西安,离宝鸡近,他就去西安,有人说在兰州见过一个小孩,跟你的孩子很像,他就去兰州,也有人说应该在银川,那里人贩子多,两人赶紧买上火车票,带着干粮咸菜就去银川贴传单。吃干粮,睡车站。
还有人说,很多孩子都被卖到东北,那里远,两口子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去2000多公里外的锦州贴传单,又去沈阳贴。
到了1993年,有人捎信说在重庆的报纸上看到有娃儿寻亲,年龄也差不多。两口子马上找到重庆的报社,跟寻亲的人见面,“一见面就不是,差得太远,我儿右下嘴唇有块疤,他没有。”
那是韩小君一岁的时候,从门槛上摔下去磕的,流了很多血,成了韩峰心中儿子身上永远的胎记。
韩峰后来有了另外3个孩子,都被放在乡下养大,他担心孩子到了城里,又被人拐走。
兜兜转转,寻了大半个中国,希望的泡沫渐渐幻灭,韩峰竭尽全力,只希望儿子不要怨他没有找到。就像候鸟回巢一样,他觉得儿子也在找他。
他回到原点,守在原地。
“等儿子,不后悔”
原点是会仙楼中心客运站附近的修表摊。
风霜雨露,酷暑寒冬,每天早晨七点,韩峰拉着修表的箱子到街头出摊修表,傍晚收摊。儿子的照片贴在摊前,逢人打听,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人人摇头。
时间也像个调皮的孩子,倏忽而过。
第一架过街天桥就在眼前搭起,小青瓦房建成了30层高的大厦,青年路改成了剑南路,红旗路变成了涪城路,1995年,韩峰租住的小青瓦房被拆掉,修成了成绵路。
他搬了几次家,住的地方越来越远,最后住到11公里外的高新区,但他没有挪动自己的修表摊,依然风雨无阻,就在成绵路口原来的位置摆摊修表。
“我以前经常逗儿子,爸爸是干啥的,爸爸是修表的。儿子晓得我是修表的,我得等他。”他说。
城市的模样翻天覆地,可儿子有没有变样,他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只记得那个小小的五岁半的样子。
修表匠也越来越少,最初200多人,后来几十个,直到整条街就剩他自己。再后来,城管来了,告诉他不允许摆摊。
他找主任,找局长,找当官儿的,“我说我儿子丢了,我得在这儿等他。”谁丢了孩子都急,他知道领导也通人情,城管执法队和街道社区决定定点帮扶,给他申请了利民便民服务点,让他在街头修表。
自打有了BP机的滴答声,接着是手机和弦铃声,修表业渐渐衰落。韩峰说,上世纪80年代,他修表一个月有三四百块钱的收入,日子不错,现在还是一个月三四百,已难以为生,全靠妻子在农村养鸭养兔。
31年来,韩峰说他不是没有赚钱的机会,朋友喊他做服装生意,他不去,朋友成了千万富翁,朋友让他去大商场修表,赚得多,他也不去,“等儿子,不后悔。”
他摆摊修表,坐在一棵榕树下。1998年种的榕树已经一抱粗,旁边是1966年栽的法国梧桐也一抱粗了。他说,榕树不落叶,看不出时间,法桐落叶,树叶落下来,树叶长上去,一年过去了。
这个修理时间的人,身上也刻满了时间的痕迹。白发一茬茬冒出,右眼长时间戴着单目放大镜修表,视力逐渐模糊,皱纹满布,眼皮耷拉下来。
他守在原地,看了31次叶落叶生,如今是一个65岁的老人了。
转机
转机出现在2018年7月。绵阳城管局工作人员将老人等待儿子的消息告诉了当地媒体,许多记者赶来采访。
这不是韩峰第一次面对记者。2014年,当地一家媒体报道他乱摆摊点,修表摊差点被取缔。2015年另一家媒体来采访修表手艺,他缄口不语,“怕报道了,摊子又不保。”
这么多年,他早就学会了妥协和避让,但说到帮助找儿子,他和盘托出。
报道发出不久,一个叫闫世锋的热心人看到这则新闻。彼时,闫世锋坐在太原到西安的动车上,用手机刷新闻,马上联想到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