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亿市场下的代驾司机:有关等级、尊严和生计的故事(2)
他本不属于这个行业。从山东淄博来上海打拼近20年,他从普通司机到创业开了家小物流公司,买了房,也在“魔都”立住了脚。儿子毕业之后,他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在家闲得实在着急”,经朋友的介绍做了代驾。
“不累,这比年轻时候开集卡(集装箱卡车)轻松自由多了,集卡有时候开一夜,累了只能歪到座位上休息”,王新海是个勤勉的司机。
王新海在互联网平台登记代驾车辆信息。与王新海的从容笃定的职业选择相比,陈坤踏入代驾行业更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陈坤是“90后”,2011年来上海前,他在江苏老家干的最后一份工作是理发师。这是他幼时向往的工作,“哇,那男男女女头发搞成那样,多帅啊!”
因为整日跟染发膏打交道,他手上的皮肤现在“一碰到头发、碰到水就疼,跟针扎的一样”,坚持了两年,最后还是放弃了。
7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做过酒店后厨的厨子、服务员、专职司机和保安。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还沾染上了赌博,最终赌得一分钱不剩,还欠信用卡2万块钱。
2015年底,陈坤的孩子在上海出生,在产房外,他抽完了最后三包烟,此后再也没碰过,决心结束这种糟糕的生活。
2017年,陈坤感觉终于“走上了正轨”:他白天在某电单车企业做维修人员,到了晚上8点,就在上海最热闹的“新天地”周边,当一名兼职代驾。
兼职做了两年,陈坤的等级还是青铜,他秉持着“能做几单就几单”的“原则”,不主动跟客人拉关系,客人不找他聊天也不主动聊天。
时间久了,他学会了看车,也学会了看人。
最初做代驾,碰到客户的奔驰皮卡,他“紧张的手抖,生怕给客人的车碰坏。” 时间久了,再看到这些车也波澜不惊了。
喜欢给小费的人开的车价格大致在30-50万。开150万的车,给小费的10个人当中只有2个人——陈坤入行一个半月,就总结出这个规律。有时看到喝多的客人,开的又不是特别好的车,他会直接跟客人说:“老板你看着给吧!”
客人“啪”地一下甩给他100块钱,问:“够不够?”
“够了,走了呀!”陈坤狡黠一笑,“明明五六十块钱的,他给你100,你干嘛要明说这个钱呢!”
遇到年纪轻的人,陈坤觉得他们很有“腔调”,眼神、语气都带刺,冲着他喊“过来过来,代驾!”“有的就是让我做这个那个的,看我们就跟看‘瘪三’一样,都不正眼瞧你。”
他更喜欢年龄在40到50岁之间的中年客人,“性格比较温和稳重,醉酒了也很少动怒。” 这些客人从见面开始,就会喊陈坤“小伙子”,结束代驾时,还会对他说一句:“谢谢你,你辛苦了。”
这让他感觉到“被尊重”。这种尊重就像冬日的暖流——即使有时在车上跟客人称兄道弟,陈坤心里还是有些自卑,“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家开的什么车我们开的什么车,能一样么?”
王新海和陈坤心态不同,从司机到老板,再到司机,他并不觉得有落差,“在上海,做老板还是做司机都不重要,重要的能挣到钱。”
在他看来,服务质量分很重要,“谁的服务质量高,接到的单就多一点。”为此,他谨慎而谦卑地奉行“顾客为上帝”准则,客人的忙能帮就尽量帮,有人为感谢他给的小费,他一直记着。
有一次,王新海冒着大雨帮客人换了没气的轮胎。本来80元的代驾费,客人硬是塞给他200。“人家觉得毕竟耽误了我的时间。其实他也一直在帮我打伞,让我很感动的。”
夜归
凌晨1点半,家住上海浦东南路的代驾司机颜路在宝山结束了当天的最后一单。时间掐的刚刚好。他提前10分钟来到火车站南广场等待隧道三线公交车。
这条夜班线路,颜路已经相当熟悉。公交车会在停站后的十几秒钟,亮起车灯。车灯照亮了整个车厢,密密麻麻地挤着的,跟颜路一样的代驾司机。
城市的夜晚很安静,除了路面上往来的车辆,和夜宵车里的这帮夜归人。司机们热烈地讨论着当晚的收获和见闻:
“我今天遇到一个客人,真大方,给我小费!”
“哎,我今天遇到一个喝醉的人,拽什么拽奥,吹牛皮吹得,我笑死了!”
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在无数次绷紧神经、送别人回家后,这是唯一一次通向自己家的旅程。
代驾司机颜路搭乘夜宵公交回家。
司机们都希望最后一单可以离家近一些,远郊是代驾司机们眼中避而远之的“雷区”。
有一次,颜路接到一笔昆山的单,结束后,他返回浦东,40公里路,就靠着一辆电动滑板车连骑带赶,花了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赶上火车站南广场上的夜宵线。
即使碰到好心的客人,给他一些返程费,颜路还是舍不得花这笔钱打车。“ 毕竟赚的都是辛苦钱,怎么会舍得随便花出去呢?”
入冬后的下半夜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颜路必备的行头是冲锋衣、手套、护膝、口罩,一样都不能少,一般的羽绒服无法抵御冬夜寒风。
在归家的途中,颜路的手腕和腿部都曾受过不同程度的摔伤。“几乎每个做了1000单的代驾都会有摔跤,只是轻重不一样。”
颜路至今做了1489单,最严重的一次,他转弯时与一辆逆行的电瓶车相撞,现在左手腕只要一用力,还能感受到筋被拉扯时的疼痛。
颜路有时会到上海外滩边,坐着歇一歇。18岁那年,他跟家里的亲戚踏入上海,一边做生意,一边在夜大读机电相关的专业。面对这个陌生而华丽的都市,外滩就是他眼中的“标志性的风景”。他喜欢独自去外滩边走走,但那时还没有见过12点后外滩的模样。
现在,颜路已经35岁。在上海的16年里,他曾打拼到公司科长级别的位置,也曾经历创业失败,最终妻子离开了他。为了放松心情,“不让自己想太多”,2015年,颜路选择了全职代驾。
12点过后的外滩,在颜路眼中看起来“游客少了很多,彩灯也暗了一些,让我感觉上海要沉睡了。”他和其他代驾一起,坐在外滩边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今晚赚了多少钱呢?要不要继续跑下一单呢?”
陈坤仍有一种疏离感。晚上回到位于城中村的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这里距离新天地只隔着一条街,附近保时捷、法拉利、凯迪拉克等豪车来回穿梭。他见过喝醉了的年轻人径直躺到在新天地的路口;也嘲笑过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喝大了对着警察喊:“这里我说了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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